金陵城南门外长干桥边,枢密副使魏岑一路轻装驰骋匆匆赶来,只因方才下朝之后,刚回府上便莫名其妙收到了一张请柬,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陈觉亲笔所书。
魏岑自然明白,这位昔日的老兄弟忽而相邀定然别有深意,绝不只是请柬上所书的什么共述旧谊,毕竟自魏岑背弃陈觉转而投向冯延巳**后,他与陈觉之间便是水火不容之势,但此时冯延巳身陷囹圄,眼下情势已不同以往,纵使心中犹疑却也不得不给陈觉这个面子。
到底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能少一个落井下石之人便是庆幸,何况陈觉还与九华山那位渊源匪浅......
长干桥边的一处长廊之上,陈觉果不食言,早已带着府上的婢女仆人准备了十余桌丰盛的酒菜在此等候,搞得排场十足。每桌酒席相隔十步,伴着微风习习拂过水面上的温润,珍馐美酒成堆,歌女舞姬侍立,极为香艳奢华。
不少官员也跑来凑热闹,魏岑被几名俏丽的婢女引领在一处偏僻的酒桌旁落座后,淡淡扫视了一圈,蓦然发觉大多数官员竟都是平日里冯延巳的座上客,而方才可正是这些人在宫里目睹了一切,又站在自己身旁不知所措,纷纷表现出为冯延巳担忧不已,此时却都开怀大笑地肆意玩乐畅饮,脸上的惊恐早已挥却......
酒过三杯,魏岑忍受着心头的苦闷,正低头与一名官员漫不经心地说着悄悄话,那边陈觉席间的一名婢女快步过来,行礼后低声道:“陈使相有命,请您移步过去入席,陈使相要亲自给您敬酒践行。”
践行?魏岑满脸狐疑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内心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而此时这名婢女正低头站在自己跟前等候,到底是做东的主人家有请,魏岑没法推辞,只能离席过去,继而给那边宴席上的众人拱手见礼。
魏岑毕竟是位高权重的枢密副使,酒席上的众位官员不敢怠慢,纷纷站起身来见礼,唯有地位最高的陈觉似是满脸地不高兴,开口便道:“魏使相,你我可是共事的,今日这践行之宴亦是为你所设,你不与本相同席这可不好,怎么从一开始咱们便各吃各的了?”
本相方才坐那儿不是你陈觉命人指引的么?魏岑愣了愣,内心虽是暗自骂了一阵,却仍是挤出微笑道:“陈使相盛情难却,可在下也确实不知道今日使相在百忙之中设宴,竟是为了在下践行?在下并未有出京的想法啊......”
陈觉微笑摆手道:“哦?魏使相不是要前去九华山么?莫非是本相听岔了?看来倒是本相自作多情了,想想也是,你魏岑魏使相若想离京,冯相怎会不设宴相送,哪里轮得着我陈觉?”
这般明显嘲讽的言语令魏岑脸上忽而滚烫起来,心中自是阴郁,却见周遭官员无不怡然自得地饮酒畅谈,似乎并不在意,忍受着满腹屈辱,只能拱手回道:“陈使相说笑了!使相难道不知么,冯相眼下刚遭了大难,又岂能为在下设宴?”
陈觉淡淡道:“冯相之事,本相倒是忘了,唉,这年纪大了,就是不长记性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陈觉的宴席确实不如他冯延巳的宴席丰盛,但本相的宴席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到的,你魏岑不爱吃,自有人爱吃。喏,你瞧瞧他们吃得多欢喜......”
魏岑咽了咽口水甚是尴尬,陈觉这是在讽刺昔日自己突然的反水,的确从那之后原本惺惺相惜之人便成了死对头,而自己也再无机会成为他陈觉席上的一员了,这是何等的唏嘘。
魏岑此时头脑一阵生疼不想多说,只能含含混混地搪塞过去,举杯向陈觉赔笑敬酒,而陈觉倒也给足了面子,话虽说的不好听,礼节上可不亏,仰脖子将酒喝干之后,又命婢女再满上一杯酒。
“真没想到,多年以前在洪州初见你魏岑,那会儿只是个小小的参军,想不到今日却已非吴下阿蒙。这就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本相这把年纪了,已成昏聩之人,将来枢密院还得是魏使相你这样如日中天的能人主持大事。”
魏岑微笑道:“陈使相折煞在下了,在下如何能和您相比?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在下便像是树下的蝼蚁,天下风雨还是需要使相遮蔽,在下才疏学浅又能有什么用?使相您老当益壮,这杯酒祝使相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陈觉抚须哈哈大笑道:“你还是这般会说话啊!还记得你成亲之前,本相曾与你彻夜痛饮,你那会儿虽年轻,说话便已听着叫人心里痛快!哎,寿比南山是不想了,老而不死是为贼,迟早会让人厌弃的,不是么?本相唯一的愿望便是能替陛下多尽忠效力几年,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魏岑当然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都是扯淡,但陈觉还清楚地记得多年前与自己的事情倒是教人有些意外。
“看来陈使相多年以来,还是一直很欣赏魏使相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能得陈使相这等伯乐,魏使相将来必定是前程无量,可喜可贺!”一名官员举杯笑道。
魏岑略有些紧张,陈觉越是向自己表达善意,自己便越是觉得有些心虚,不管陈觉今日何意,先前已然背叛过陈觉一回,岂能再度投入陈觉的帐下?若是为人反复无常,这要传出去自己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陈觉对那名说话的官员斥道:“这叫什么话?本相可当不起魏使相的伯乐!魏使相,别的本相也不多说了,今日起希望咱们能好好共事,将朝廷的差事办好,这才是要务。来,与本相满饮此杯!”
魏岑举杯一饮而尽,随后一直沉声不语,陈觉凝视了片刻,缓缓放下酒杯笑道:“魏使相看上去是有急事待办,那本相便不留你了。不过本相还需提醒你一句,若要赶往九华山,得多做些准备才好,不可仓促起行,毕竟路途遥远,还得多加小心。”
魏岑顿了顿,随后拱手道谢,低头转身离去。
时下四周丝竹奏声起,歌舞翩翩,魏岑坐在大黑马上,听着长干桥流水哗哗作响,莫名生起了些流水无情的离别之意,伴随着耳边歌声传来,唱腔却是诡异的如泣如诉甚是揪心。
“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只恐长江水,尽是儿女泪。伊余非此辈,送人空把臂。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歌声凄切,魏岑不愿多听,一夹马腹,黑马加快脚步,飞速登上官道,却并没有北还回城,而是径直转向南去。
看着魏岑的身影渐渐远去,一名官员看着陈觉逐渐生冷的面孔,忍不住凑近陈觉的耳边低声道:“使相,您真要放他前去九华山么?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何必对他如此客气?您不知他方才的言语,其实是在折损您么?”
陈觉吁了口气,疑惑道:“折损本相,这是何意?”
“什么您是参天大树,他只是树下蝼蚁……这不是折损这是什么?”这名官员咬牙忿忿道。
陈觉愕然道:“这是损人?本相怎么听不出来。”
“大树虽高,但最怕蝼蚁啃食,任其郁郁葱葱,一群蝼蚁便可蛀食中空,大树轰然便倒......将您比作大树,他自比蝼蚁,便是要啃倒您的意思......”
陈觉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中酒杯,冷冷地说道:“原来作此解释!好一个魏岑啊!呵呵,既然仍旧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本相不念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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