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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都城中京府,一片欢腾热闹的景象,陛下平定江北江南的消息让满城的百姓们都兴高采烈。
许多先前从战乱之地逃难而来的百姓们,大部分人家自然是愿意留在这繁华的都城继续定居,但仍有一部分人忙着采买物事收拾行李回归故土,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会将一些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人物都抛在了脑后,其中便包括李从嘉这个南唐的末代皇帝被囚押至中京府的事情。
中京府东城大街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之中,李从嘉面色苍白地坐在大车里,闭着眼睛,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故地重游,进入中京府之后,李从嘉自然感受到了这座新兴都城的热闹和喧哗。从进城开始,他便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于是他忍不住地从密封的车窗之间的缝隙朝外张望。
他看到大街上成群结队衣着光鲜熙熙攘攘的百姓们,他看到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生意兴隆的店铺。那些从店铺里飘来的饭菜点心的气味,让人闻了忍不住流口水。
然而,李从嘉越是看这些情景,他便越是沮丧。和外边街道上的百姓们只有一道车厢板的间隔,但外边的是个自由繁华的世界,而自己却是个阶下之囚。
他多么想大声地怒吼着告诉外边那些人:朕是你们的皇帝!朕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怎可自顾欢笑,无人来解救我?但李从嘉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劳,朗州城的百姓早就不是他李从嘉的子民,或者说从来就没成为过他的子民,因为楚地压根儿没承认过扬州的朝廷。
而如今的李从嘉,自己也不是什么皇帝了,只是个待宰的羔羊。
自从那日在扬州城中经历了那场让人惊魂的变故之后,李从嘉便一直被囚禁在宫中。没有一个人去见他,他也见不到任何人。
每日每夜,他只能对着空旷的房间一个个地咒骂着他痛恨的人,但他很快发现,他要咒骂的人太多。张文表、张洎、李弘冀、李源、周宗等等名单很长很长,他实在是骂不过来。
他想自杀,但却下不了决心。虽然屋子里被搬空了,但想自杀还是有办法的,撞墙角,上吊自杀都是可以的,但他实在没那个勇气。
几日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李源,而李源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收拾收拾罢,朕要带你去中京府了,哦,便是朗州,你也去过一回。”
李从嘉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昔日被软禁在朗州的画面,而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乃国朝亲王,如今却是亡国之君,后果如何他十分清楚,于是忍不住哀求着,哭叫着,甚至发了疯一般威胁着李源,请求李源饶了自己。忽而他灵机一动,以同宗血脉劝说李源放过自己,他将隐居山野不问世事云云。
李源只是一直冷冷地看着自己,没说一句话。
从李源冰冷的表情中,李从嘉闭嘴了。他知道,在李源这里,他根本没有任何的突破口,新仇旧恨,实在是数不清了,但他依旧不死心,终究抱着忐忑踏上了西去的马车,也许到时候李源会原谅自己,也许自己还有机会呢?李源到底可是自己的从叔啊!
李从嘉已经彻底地丧失了他的智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李从嘉的生死其实已经注定了的,而李源并没有在扬州处置李从嘉,之所以要带他回中京府,自然是另有用意,因为有一笔天大的血债,终究是要还的。
马车在百余名楚军亲卫骑兵的押送下抵达了中京府一处不起眼的大院子内,车厢外的铁条咔咔作响,黑色的布幔被拉开来,刺目的光线从车厢的缝隙之中射了进来,寒气和强光让李从嘉的身子蜷缩,双手捂住了眼睛。
“快下来,磨蹭什么?”毫不留情的怒喝声在耳边响起,一名普通的亲卫面目冷峻地呵斥着他面前的这个曾经坐在宝座上的南唐皇帝。
李从嘉很想怒骂一声:朕是皇帝,你不要命了么?但他又突然反应过来,现在说这种话很是可笑,很是荒谬。
他弓着身子,就像一个受惯了呵斥和打骂的囚犯一样,毫无表情地慢吞吞地下了马车,立足处四周的景物很是熟悉,李从嘉顿时心中冰凉,这是那间给他留下可怕记忆的驿馆,曾经他被李源软禁过数月的地方。
“陛下有旨,押李从嘉入内问罪。”
“陛下有旨,押李从嘉入内!”
突如其来的呼喝声吓了李从嘉一跳,顺着声音看去,驿馆大厅前的回廊上,站着几位老内侍借力呼喊着旨意,声音嘶哑难听,就像是索命的冤魂一般。
“走吧?有人在里边等着你呢。”一名亲卫喝道。
李从嘉慢吞吞地整理着衣衫,挪动着麻木的腿脚。
“他娘的,快点!”一名亲卫突然伸脚在李从嘉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李从嘉身子往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回过头来,李从嘉怒目而视。
“怎地?你还敢瞪眼?在瞪眼老子给你个大嘴巴。”那亲卫也猴着眼睛瞪视着李从嘉,手掌已经伸直,那架势似乎上来便要扇耳光。
李从嘉不敢倔强,他心中纵有万般的怒火,却也只能乖乖认怂。虽然他曾经贵为皇帝,昔日纵是擅权专政的张文表都没敢在他面前有任何过火的不敬行为,但现在,在一名楚军小兵面前,他却只能认怂,只能被踢了屁股却还不敢说半个不字。
长长的回廊通向大厅前,尽头的大厅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像是一张欲吞噬人的巨口。李从嘉一步步的走近,上台阶,然后进入了那张巨口里。
驿馆的大厅之中,光线幽暗晦涩,气氛空旷而闷热。李从嘉本自纳闷,为何李源会选择在这个破地方审问他,而当他踏入大厅中,却惊觉没有熙熙攘攘的楚国官员,除了静静坐在主座上的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之外,便只有几名内侍在主座之侧静静地站着。
李从嘉进了大厅之中,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了坐在主座上的那个熟悉的人影,随后大脑一片空白,险些踉跄倒地,仿佛魂魄都吓出了天灵盖。
“母、母后!”李从嘉牙关打颤地叫道。
主座上,特意被李源从苏州悄悄接回中京府的昔日的南唐皇后钟氏,静默着,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六子李从嘉,脸上的肌肉早已失去昔日令人艳羡的光泽,如今不住地抖动着、褶皱着。
“母后啊!”李从嘉大声地喊叫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动起来,他跑到了主座下方,忽然扑倒在地,匍匐着往主座的木阶上爬着,像一条恶心蠕动的蚯蚓,拼命往主座上爬着。
两名内侍身子动了动,钟氏忍住心中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
李从嘉终于爬到了钟氏的脚下,伸手抱住了钟氏的小腿,嚎啕大哭起来。
“母后!母后!儿臣不孝,儿臣有罪,请母后恕罪啊!母后!”
钟氏早已红了眼眶,此时黛眉轻动,俯视着脚下正嚎啕大哭着的李从嘉,终究哑声开口道:“老六,你来啦。”
“是,六郎来了,母后,是您的六郎啊!”李从嘉鼻涕眼泪一大堆,将钟氏的裙裳下摆几乎弄湿了一大片,俨然如同昔日在金陵那般。
钟氏点点头,忽然收紧神色咬紧牙关,抬起脚来,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李从嘉的头猛地一踹,李从嘉猝不及防,身子被踹得侧翻,骨碌碌滚下了木阶。
“畜生!你,你还有脸来见我,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连你三位年幼的弟弟都不放过啊,还有你妹妹芳仪,差点也被你杀了!
你父皇,你的生身父亲,竟被你活活气死在苏州啊!一代天子,竟被你逼得客死异国灵柩难回!如今我大唐国朝覆亡,你不是篡逆做了皇帝么,为何不以身殉国?!还有脸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苍天无眼啊,为何不降下雷霆劈死你,让你这个畜生粉身碎骨啊!”钟氏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李从嘉哭着斥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