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杨明说要干点别的,张三还不至于这么嘲讽。
可平江府历来产美酒,说是酒乡也不为过,府里大大小小的酒坊得有上百家,竞争何其惨烈。
杨明这败家子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更是半点不灵通,好端端竟要开起酒坊来,这摆明了是把银子往水里丢,这让他这个守财奴怎么能不心痛?
张三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重了,补充道:“你当知道朝廷有榷酒令,你可有扑买酒税的本钱?”
“两年前,我曾跟万源酒坊搭了一股,在监酒司登记在案,有酿酒贩酒的资格。”
张三不死心又接连追问道:“光有资格也不够啊,城里酿酒的工匠,都被各大酒坊笼络了,你上哪去招人?本钱几何?如何盈利?”
“张工放心,我既然要做这门买卖,心里自然有数。招人,我就在张家村招。”
杨明淡定自若的话语,让张三有些不服气,嘀咕道:“老夫这村里可没有会酿酒的工匠。”
在他眼里杨明就是个纨绔子弟,哪儿会做生意?
“不会可以学,我手把手教。”
这张三就更不相信了。
酿酒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如果像别处一样,只是买曲酿酒倒也不难。
可坏就坏在平江府的情况特殊,因为酒业兴盛,酒坊又多,各家都有各家的秘方,所以监酒衙门不卖酒曲,只负责收税。
也就是说,从原料制备到做酒曲发酵,都得酒坊自行琢磨。
个中功夫哪是一个外行能轻易入手的。
张三听到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便有些恼火了:“那你便自行去折腾,老夫不掺和了。”
杨明也不知道这老头好端端怎么就生气了。
但这事儿离了张三的帮忙还真不行。
他拉住张三道:“张公不信我会酿酒?”
“不信。”
张三冷着脸,语气却稍软了一些:“开酒坊又不是什么赚钱的行当,若是酒曲发酵不当,弄成了毒酒,弄出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便听老夫一句劝,换个别的,譬如说买个百亩地,雇几个佃农,一年到头也能挣几十两银,把家里先顾住再说。”
杨明反应过来了,这老头子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怕他好不容易有几个钱又败光了,连累柳氏和孩子受苦。
这蒸馏酒的奥秘,他又不能跟张三细说。
八字还没一撇,万一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偏偏他做出来那些样品酒已经用完了。
口说无凭,要让张三相信他也不容易。
杨明沉吟了片刻道:“我以前做什么都不成器,让张公担心了。这开酒坊,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盈利,张公如果不信,只管在边上看着,若是这酒坊当真开起来了,还请张公替我掌舵,我每个月孝敬您几两银子。”
他好声好气,张三听到有钱收,也有些动摇。
但他确实不看好杨明,瞥了杨明一眼,浇冷水道:“先不说开酒坊,只说招工一事,你若能说服村人去酒坊做事,老夫便信你又何妨?”
“招工又有何难?张公只管看着便是。”
杨明大大咧咧地应诺了一句,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在现代招人,发个帖子,就有大把人上门应聘,随他挑选。
可怎么听张三的话,好像这招人还没那么简单?
他转念一想,有了些眉目。
一是古人的宗族观念极重,十分排外。
二是古人并没有打工的习惯,家里有田有地的本分人靠种田为生,像张小五张小六那样的孤儿,则是靠农忙时给村人帮手,谋些吃食。
没有张三帮忙,他一个外来户,想在这里招人确实不易。
得有一个合适的契机。
张三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一脸看戏的表情。
这小子口气挺大,他倒想看看,没有他开口,哪个敢去酒坊做工!
二人徒步走进村口,便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阿公早。”
“三爷早。”
“杨大官人!您来啦!”
“谢谢大官人昨天的酒菜了!”
古代民风淳朴,乡下人不识字,想法也就比较单纯。
因为一顿饭,他们就把杨明之前在村里勾搭大姑娘小媳妇,惹得鸡飞狗跳的坏事,都揭过了。
杨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村人。
看得出来,张家村的人过得不太好。
这么冷的大冬天,他们身上却大多只穿了一件粗葛布衣,个个被风吹得满脸通红,好些个连鞋子都没有,赤脚走在地上。
手脚粗糙,指甲盖里全是泥巴。
只要工资开得够高,想让他们做事应该不难。
“谢谢大官人,让老汉在临死前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不至于当了饿死鬼。”
杨明正想找机会开口,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循声望去,是一位老人。
说是老人,可看这身板,腰不弯腿不哆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这怎么看也不像要死的人啊?
他不由好奇道:“老人家,你生病了?”
老汉愣了愣,苦笑道:“不是,老汉身体好得很。”
“只是今年地里收成不好,老汉家里人多,明年的丁税是交不齐了,老汉一把年纪了,砍头就砍头吧。”
丁税,就是人头税,交不上,不是砍头就是流放,确实很严重。
只是他没记错的话,丁税每人每年才收三百多文钱,并非一个大数目啊。
杨明费解道:“地里收成不好,老人家为何不去城里打工?”
老汉苦笑道:“老汉这把年纪,又大字不识一个,怎么会有人雇用。再说就是有人请老汉做事,一天二三十文的工钱,还不如种地呢。”
“这??你们这一年到底能挣多少钱啊?”
这把杨明整不会了。
一天二三十文钱的工钱,够干嘛?
他昨天在城里一顿饭就花了五六百文钱呢。
村人们纷纷看向张三。
张三心平气和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杨大官人既然问了,你们便说给他听听。”
村人们这才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杨明恍然大悟。
实在是这败家子,太不识人间疾苦了。
一两等于一千文。
一个农夫,即便丰年,一年的收入也就挣个二十两左右,算下来一天五十文钱上下。
进城打工的那些人更惨,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粗重活,却连一天三十文钱都够呛。
既要养家糊口,又要应付苛捐杂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张家村在这十里八乡已经算是过得不错的了,近几年没有饿死过人,也不曾出过卖儿卖女的事情。
但以杨明的标准来看,张家村的经济水平,完全可以算是赤贫了。
这,只要钱给够,招工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杨明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幽幽长叹一声,当即飙起了演技:“各位乡亲父老,遇上我,你们走大运了!”
“我不只可以请你们吃一顿饭,以后,我还能让你们顿顿都吃上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