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多少时间,道君皇帝抛笔弃墨,一幅黑白两色的黄昏倦野图完成,边上题了这首塞上秋小令。
他又命人取来“宣和主人”,和“御书之玺”两枚印章,然后钤上,满意地吹了吹后命人挑了银钩展起来挂到金柱之上。
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那种萧疏孤寂的意境在图画的映衬下更加分明,诗句和画面仿佛融汇一体,道君皇帝竟是在短短时间之内,便将这塞上秋的意境描绘个大概分明,诗意跃然画中。
所有人都赞叹不已,站起高呼官家神笔,就是赵柽也不由点头,道君皇帝的画工已臻化境,于画艺上的修养到了一个无法形容的境界。
道君皇帝得意地捋着胡子,看向下方众人:“此令佳极,当为秋思之祖!”
秋思之祖!
赵柽所作的这首塞上秋,名为秋思。
在场众人没谁不同意,乃是心底由衷的想法,就是周邦彦也暗里长叹一声,这首塞上秋小令,不说当代,必是也将名扬后世的。
事实上在后世,这首天净沙·秋思,传播程度之广,文坛影响之大,艺术价值之高,周邦彦的词里并没有能够相媲美的。
周邦彦的词虽然在后世评价也极高,但传播却不广,对于不专好诗词的普通人来说,大抵并没有哪首算得上耳熟能详。
至于他的名字,也根本不像苏东坡,李清照那样几乎妇孺皆知。
究其原因,就是雕琢太甚,粉饰太重,卖弄太多,乃至于老百姓根本看不懂。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些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句子优美,简单易懂,而且并没有什么生僻字,大抵只要读过书就全能认得。
再看看周邦彦的词句:
燎沉香,消溽暑。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
哪怕艺术价值也极高,但却是难以传播。
而且,远离人民的艺术,真的还算艺术吗?
而天净沙·秋思这首小令,以其直白平叙的语言,生动有趣的字词,节奏分明的韵律,组合在一起仿佛浑然天成,瞬间就会将人拉进曲里描绘的意境。
诗词书画,见的就是意境。
刀工雕饰,大抵难入上乘。
天净沙·秋思流传之广,传播之远,意境之妙,价值之高,与那些千古名词都可以立马相峙,横刀争锋……
此刻,赵柽已经对上了第二名词家。
道君皇帝出题,文艺老青年眼珠一转,继续写秋!
赵柽觉得这是真的把他往死里摁啊,你可以无耻,但也不能无耻到这种程度吧?自家不会是捡回来的吧?
这可真是为了打压他,无所不用其极了。
对面出场的词家,乃是国子监的一名官员,这时分明憋着笑,道:“秦王,下官作一阕浣溪沙秋怀。”
浣溪沙这个词牌字数少,他作完后,众人称好,比之前陈斯道所作要更有味道一些。
赵柽冷着脸道:“字数太少,败作!”
这官员一愣,刚才桂枝香你说字数多,现在浣溪沙又言字数少,反复无常到这种地步也真是够寡廉鲜耻的了。
官家厚脸皮两出秋题,你字多字少全不对,果真是父子一脉相承啊!官员暗自腹诽,脸上却堆笑道:“还请秦王赐教!”
赵柽道:“起调普天乐!”
普天乐是成曲,那边乐工鼓丝竹。
赵柽吟道:
为谁忙,不堪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
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
这一首秋怀,简单利索,依旧是曲子固有的那种味道,借秋感悟心情,凄苦无奈自嘲。
虽然没有之前的天净沙秋思好,但也足够力压对面的那首词了。
道君皇帝在上方想了想,他觉得很不是味,这老二之前写了两首中秋曲,如今又写两首秋曲,难不成这曲易成秋?
他不信,他绝对不相信啊。
向来听到杂剧清曲,似乎写秋的不多,都是春意夏闹,红尘喧嚣,哪有几个写秋的?
他轻咳了一声,端起酒杯,以袖掩面,道:“再以秋为题!”
啊?!下方众人闻言都愣住,还要写秋啊?
此刻,就算是王黼这等阿谀谄媚之徒,也顿觉无语,官家,做人不能这般啊!
无耻在暗里就好,不能都在明处啊!
蔡攸摸了摸脸,这似乎是有点过了啊!筆趣庫
白时中双眼放光,暗想官家实在是吾辈楷模啊!
那边周邦彦紧皱眉头,心中暗自盘算,秦王自倡曲以来,已经连作四首秋曲了,若是再作,就是五首了!
五子登科?五福临门?五步成诗?五秋……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赵柽抬头看去,只见道君皇帝一杯酒仿佛喝不完也似,就是袍袖掩面,不肯露出表情。
你老人家这是羞于见人吗?赵柽眯了眯眼,连出三秋题,这可是古之未闻啊!你老人家又有事迹要名留青史了,这等操作就算是儿臣都预料不到啊!
对面众词家此刻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秋词他们倒是个个心中都有,可对面秦王……还能再写秋吗?
一名诗人,终其一生大抵写某个时气的诗词,都不会超过三首。
而秦王倘若算上中秋曲,都已经写四首了,这还是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且四首都是那种会扬名今朝,传扬后世的曲子,尤其那首塞上秋小令,简直就是神来之作,不说前无古人,谅也后无来者。
写了这么多秋曲后,秦王还能再写秋吗?
没人相信赵柽能再写秋,赵柽观看众人神情,已知他们心中所想,不由暗自冷笑。
曲之精华,大抵在秋,事实上诗歌文化的第三座里程碑,便是清曲中的秋天。
对面这时走出一名词家,见礼后吟诵了一首满庭芳,这只词牌子字数也不少,但他作得一般,不如前面两首好。
赵柽摇头道:“败作啊败作!”
这词家自是不服,他暗想秦王都已经填了这么多秋曲,就算是再惊才绝艳,怕也作不出好的了,更别提力压。
“还请秦王赐教!”词家皮笑肉不笑道。
赵柽也不看他,道:“起调折桂令!”
乐工起调,他开口吟道:
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
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
又一首秋曲,这一刻殿中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从赵柽在太学诗会上作的两首中秋曲,到此时的三首秋思、秋怀、秋愁,已经整整五首与秋有关的曲子了!
这是要干什么?是要五秋开曲路吗?
所有词家都有些惊魂不定,就是周邦彦神色也凝重到了极致。
上面道君皇帝终于放下了袖子,露出面容,他心中疑惑万分。
这都作出来了?莫不是老二从小就写曲,一直藏着掖着,直到眼下才全部拿出来?
老二想要干什么?就算是真的想要给曲扬名,可也不必这般处心积虑吧?
这简直都有些疯魔了,连续五首与秋有关的曲子!疯了,真是疯了,这不是疯了又是甚么?
“嗯……”道君皇帝眼瞅众人,心中暗想,此时此刻,绝不能给老二喘息之机,哪怕他从小就写曲子藏起来,但又怎能般般种种都写了遍,看来要出一些生僻的题目才是。
道君皇帝想到这里,开口道:“下一题写……杭州西湖!”
写西湖!
赵柽自小生长宫中,开府不过两三载时间,从没有去过江南,更勿论甚么杭州与西湖。
但那些词家不同,都是读书人,奉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何况还是词家,最讲究游山玩水,穷尽名胜。
别说如今的年纪,大多年轻时就去过杭州,去过西湖,去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甚至不少人早年就写过西湖的诗词,也曾流传一时。
写西湖对他们来说,甚至要比写秋色更加容易轻松。
赵柽看向对面众人,众人也都一脸呆滞地看他,任谁也没有预料到官家会出这个题目,这分明就是送分题啊。
而且大多数人都知道赵柽没去过江南,连江南都没去过,又如何写杭州西湖?
道君皇帝挺词压曲的想法在此刻已暴露无疑,众人都心中更加有数。
但只有赵柽才明白,什么词曲,道君皇帝根本在乎的不是这些,他只是想打压自家罢了,自己不管挺什么,道君皇帝都会反着来,毕竟樊楼的事他老人家还没报仇呢。
对面出人,仿了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填了首西湖词。
赵柽冷笑:“败作!”
随后在殿内人目瞪口呆之下,开口作了一首西湖曲。
道君皇帝在上面揉了揉眼睛,这不可能啊!老二没去过杭州,怎么能写出这么**靡奢浪的西湖曲?听着他都想往江南跑一趟了!
不行,还得想办法!道君皇帝继续出题,这次须再远点,广南西路,南天海角,写琼州风色!
这下殿内所有人都蒙了,不但秦王没去过,他们也都没去过啊!
那地方是贬谪之地,谁没事渡海跑那去啊!
那地方孤悬海外,一州三军,琼州领五县,昌化军领三县,万安军领二县,吉阳军领三镇,总领海南地区,广南西路辖制。
写那地方的风色?或许有风色,但谁都没见过。
可没见过也得写啊,硬着头皮写吧,闭着眼睛编吧。
反正有海,没见过南边海的,总看过东边海,照葫芦画瓢填一只词牌子就是。
对面出来一人,这个题目也不必挑挑拣拣了,随便想个词牌子就填,好不好也就那么回事了。
出来的词家填完,赵冷笑一声:“这是什么词?败作!”
这次对面的词家既不气也不恼,看着赵柽笑道:“这词下官确是做不好,还请秦王指教!”wwω.ЪiqíΚù.ИěT
赵柽开始作曲,只思索了几息便填了一首水仙子,道君皇帝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回事儿?怎么老二填的有模有样?琼州真像他曲子里说的那样吗?
不对,不对,他不可能去过琼州,可朕也没去过啊,不知道他曲子里说的对不对啊!
这老二实在是太可恶了,这不是欺朕没去过琼州吗?这是在骗朕啊!
道君皇帝一时后悔出了这个题目,殿内众人也都心生疑惑,没一个去过的,猜测大抵赵柽也是胡编,只是这编得真不错,比那词家编得好太多了,听着曲就和真是琼州那边似的。
赵柽面无表情,他觉得道君皇帝还会出幺蛾子,不到黄河心不死。
果然,道君皇帝又开始出冷门之题,一个题目比一个题目怪异荒僻,本来是想难为赵柽,结果把那边的词家给难得吭吭哧哧半天也填不出一阕词来。
在赵柽一句句“败作”话语之下,除了周邦彦之外,所有人都轮了一遍,无一不是落败。
这时,道君皇帝的脸都青了,周邦彦坐在那里也沉默不语,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道君皇帝道:“周爱卿,该你出手了。”
周邦彦开口道:“官家,臣觉得与秦王只对一局已是足够。”
道君皇帝皱眉道:“只对一局吗?”
周邦彦点头道:“秦王天资纵横,才思敏捷,臣觉得对上一局已是够了。”
道君皇帝点了点头,周邦彦这么说他也只能同意,毕竟这词曲辩驳,是周邦彦提出来的,既然他想一局定输赢,那也只能按照他的想法来。
道君皇帝又看向赵柽,赵柽笑道:“官家,臣无所谓,全以周大家所说。”
道君皇帝沉吟道:“既是一局,那朕要好好想个题目。”
他心中暗自寻思。
周邦彦擅长风流艳婉之词,而这恰恰是赵柽最不擅长的。
想一想这老二,至今为止连个妃子小妾都未娶纳,又知道个甚么风流艳婉。
那夜樊楼,本来想强占花魁,结果还丢下赵元奴落荒而走。
想到此处,道君皇帝心中有了分数,道:“这一题就以风流放诞为题!”
风流放诞?众人一听就明白了道君皇帝的意图,这秦王虽然号称第一风流才子,可实际上却根本不够风流,以往诗词文章几乎于此从不搭边,至于那首长相思,写的乃是相思之苦,却不是风流。
赵柽闻言不语,默默低下头,果然如此,以这个题目压轴挤兑自己,他给赵元奴送去的三首词,最后一首恰恰与此有关。
周邦彦出座礼道:“官家,那臣就开始了!”
道君皇帝道:“周爱卿开始吧,朕亦是好久没见周爱卿有新词了。”
周邦彦应了一声,随后对乐工道:“起调,调寄烛影摇红!”
烛影摇红这个词牌子,之前有几种不同体,周邦彦对其更调更字,变为一种新体,也算是重新造了一遍,当世填此词,皆以周调为准,后世沿之。m.bīQikμ.ИěΤ
听着乐声响起,周邦彦开口吟道:
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想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阑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
……
一曲罢,殿内静默了片刻,随后叫好之声爆发开来,经久不绝。
道君皇帝开口道:“当传后世,当传后世啊!”
就算是赵柽也微微点头,这词不错,周大家人老心不老,这等年岁还能写出这种风流浪荡之词,可见宝刀未老。
半晌之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赵柽身上。
道君皇帝语气玩味地道:“秦王,现在可填曲?”
赵柽抬头笑了笑:“官家,周大家珠玉在前,想来寻常小令已是无法相比,臣……填一组套曲吧!”
套曲又名套数,就是在同一宫调内,连接许多曲牌成一组曲,来歌咏一个内容,可写景抒情,也可叙述故事。
他微微思索道:“这支套曲概由三只曲牌组成,分别是一枝花、梁州、结音。”
说完后他让小宦官将曲谱送去乐工,好半天乐台那边才熟悉完毕。
赵柽看了眼众人,嘴角微微含笑,吟道: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自生来折柳攀花,于世里眠花卧柳。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倜傥,不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
一曲吟罢,殿内所有人。
无论道君皇帝,还是王黼蔡攸白时中。
还是周邦彦与那些词家。
还是大小宦官与丝竹乐工。
仿如木雕泥塑,呆呆愣住。
全都傻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