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乃当地村野小神,生前姓王,敢问尊驾上下?”
“在下宋游,师父取字梦来。”
“尊驾可是道门中人?”
“自小在道观长大。”
“不知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宋游平静的与这位本地神灵对视,“善公找我所为何事?”
“那小神便称先生一句梦来先生。”王善公依然客客气气,“深夜打搅先生清梦,实在冒昧,然此事关乎当地黎民百姓生计,小神观先生修行高深,特来求助。”
“善公请直言。”
“此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王善公稍作沉吟,说话间有着前朝人拖拖拉拉的风格:“十年前有一大妖来到这地,蛊惑人心,还让当地百姓为它建了寺庙祠堂,就在离此地二十里处。”
宋游一听,便差不多明白了。
一人一神大眼瞪小眼。宋游在等他继续说,而他似乎在等宋游接话。
“为何不上报呢?”
“先生请听我说。”
“……”
宋游登时露出无奈之色。
只是这些本地阴神大多是德行出众者死后所化,又有那么大的岁数,作为晚辈,怎么也该多尊重些的,他一个年轻后生实在不好直言挑毛病。
“那我便长话短说。”
“……请。”
“那大妖虽然法力高强,但在几年前,也已经被剿灭了,是由天海寺高人与周雷公携手镇杀的。只是当时想着那**祠离大道不远,毁了可惜,砸了石像,也能给来往旅客歇脚避雨,便留了下来。近来小神巡游,游至马家湾,发现那庙子里不知为何竟然又有了香火。”
“善公可有前去查看?”
“惭愧惭愧,小神法力低微,又不会争斗,远远看见香火,便不敢再靠近。”王善公露出惭愧之色。
“善公明智之举。”
“这次正是想请先生去往查看一番,若是属实,趁过几日满月,小神便向上禀报。”
“善公怀疑那妖怪借香火重生?”
“小神以为,大概如此。”
“我明日就去看看。”
“先生品性高洁,小神先替周遭百姓谢过先生。”王善公又深深行了一礼,接着说,“先生修为不俗,那妖怪就算重生定也没了先前本事,先生白日里前往,料也不甚打紧,只是就麻烦先生走一趟了。至于地址,小神已写在了纸上,就放在神台前边。”
“善公,告辞。”
“……”
王善公愣了一下,旋即才施礼。
礼刚施下,还未直起身来,这周遭的一切便都化作烟云,瞬间散去,宋游的眼前也黑了下来。
再睁开眼时,自身仍在村庙角落缩着。
村庙有门无光,木门不严,月光自缝隙中照进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斜长的白霜,一排神像模糊可见。
江湖人鼾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身在神台上寻找,没在王善公神像前找到纸张,反而在赤金大帝神像前找到了。
画符常用的黄藤纸,书法不错。
宋游收起纸张,再度打量一众神像。
这种村庙向来不管佛教道教,老百姓没钱给双方一人修一座庙,只好让你们挤在一起了,也别嫌委屈。
中央的自然是当前道教天宫主神赤金大帝,以及佛教万佛之主,两旁各有神灵,基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当前社会上比较有名的神灵。例如此前有本话本小说流传甚广,里面提到了雷部神灵周雷公,于是周雷公在人们心中知名度便水涨船高,在许多新建的尤其是民众自发修建的小庙中,他的位置也变得显眼起来。
倒是不知他本人是否因此受益。
神灵的发展演变大多如此。
随即是本地神灵,非要说管辖和职权的话,山神河神路神村神都有,大多是人所化。
这些人死了后,人们对他们念念不忘,愿力加持,自然化作神灵。朝廷大概率也会封他们个正神之职。
其实在这个世界,道教天宫也好,佛教西天也罢,所谓满天神佛,虽然在民众尤其信徒心中地位崇高,但其本质和这些因愿力而成神的地方小神并无区别。
所以经常出现一朝天子一朝神的情况。
就比如这赤金大帝,传闻他诞生自天地初开,修持苦历过一千三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才得证天帝之位,很多民众对此深信不疑。即使不信他的,多数也以为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他,但其实他的名号近两百年才诞生。两百年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信奉他,甚至都没有他的名号。
在民众心中保持崇高的神灵形象是有必要的,但师父自小就告诫宋游,作为修行者,和普通百姓不同,要对他们有正确的清晰的认识。
但这个认知具体该是怎样,师父却从没给他说过,只让他自己去认识。
宋游还在构建认知中。
借着月光端详神像许久,想也睡不着了,他才转身,迈步推门而出。
半夜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清新,抬头一望,见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几朵云在月光下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边,似在发光,大山则被勾勒出连绵起伏的轮廓来,好一片月下美景。
就此月下枯坐,直到晨光破晓。
……
宋游离开了金阳道,走入了一条支线。
这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就不知道名字了,比金阳道这种连接国都的官马大道要低一级,但也宽敞。
宋游全然不急,一路走走停停,还停下来问了几回路,终于找到这间庙子。
说是离大路不远,其实是在大路旁边的山腰上,可以远远看得见,但走过去怕也要二里地——宋游开始想着王善公说它离大路不远,便一直沿着大路走,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还是问路后折回来的。
到的时候已是下午。
宋游隔着一百来米,把行囊挂在树枝上,便沿着小路往破庙走去,好似全无畏惧之心。
刚一靠近,便闻到了香烛味。
确实是有香火的。
仔细一闻还能闻得出来,应当是当地的自制香,味道偏向于驱蚊的草药,清新提神。
这间破庙和昨晚那间差不多大,形制仿照正规寺庙的宫殿,只是略小一些。而且只有一间独庙。一般乡村自建寺庙多是这种规制,平常也没有僧人道人住持。
不过它比昨晚那间破旧许多。
宋游停在门口,细细打量。
依然是有门无窗,但这间庙子连门都没了,现在挡在门口的是一个竹编的篱笆。墙壁原先刷了红漆,现在不仅多有脱落之处,还有许多裂缝及伤痕,不乏刀削斧砍、雷劈火烧的痕迹,有的甚至洞穿了墙壁。
宋游目光顺着这些痕迹移动,仿佛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当时的打斗现象。
收回目光,走向门口。
篱笆只轻掩着,随手就拿开了。
宋游踏进庙中,深吸了口气,并没有闻到让人不适的味道,只有自制香的草药味道。
再抬头看向神台——
原先的神像早已没了,倒还有神像立过的痕迹,而如今这里放的是一尊泥捏的猫的塑像,相比起原先至少与人等高的神像,它显得格外的小,就是正常猫的大小。
前面一块泥方,被香烛插得千疮百孔,大多都已燃尽了,只有三炷香还在烧着,也烧到了后半截。
果然是自制土香。
就是那种用红纸裹着,里面是草药粉末和一根竹签的那种,很耐燃,香味也很好闻。
另外居然还摆着有贡品。
有煮熟的肉和一指多宽的生鱼。
宋游站在庙子中间,左右扭头,将整个庙子都打量了一圈,又上前到神台前,捻起一根毛发,放到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这才扔掉它,转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位好像没在庙子里。
因公外出了?
而他目前仍不能判断到底是什么情况。
也许是当地成了精的动物,贪慕人间香火,见这里有座庙子,便不知轻重的将之据为己有。
香火对于山精鬼怪有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是当地人自发而为,又恰好有山上的野猫将这里当成了窝巢。
这个年代确实有些地方会把猫当神供起来,以期盼它们能把老鼠捉干净,为家里多留一些粮食。
也可能当年那妖怪真的复生了。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眼见得太阳越来越斜,金色的光芒由门口照进来,一点一点往里面蔓延,将将要把光打在盘膝而坐的宋游脚下时,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宋游不慌不忙的起身看去。
一只猫沿着小路在阳光下缓步走来,小路上乱生的杂草不比它矮,时常被它挤开,遇到土沟,它的身体则好似没有重量一样,轻轻一跃,便优美的跨了过来。
早就知晓庙子里有人,但它也不警惕,仍旧大摇大摆走过来,直到走到门口,一只爪子扒上了门槛,抬眼望见里边的是一名身着道袍的人,它的眼睛陡然凝了一下,才逐渐有了警惕之意。
左看,右看。
沉吟,思索。
扒上门槛的爪子收回去又放回来,终于还是决定走了进来。
见它轻巧的翻过门槛,抬头与宋游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一样,怕是不用手段也能迷人心神:
“道士?”
精怪声带结构和人类不同,没有化**形的情况下,即使口吐人言,也无法从中辨别男女,最多能从声音中听得出原本的种族,再最多能听出年纪。
这猫说话声音清细,并不沙哑。
“足下怎么称呼?”
宋游客气的对它行了一礼。
“我乃三花娘娘。”
“在下姓宋,三花娘娘,有礼了。”
“你来我的庙子里做什么?”
“昨日夜宿村庙,受当地神灵所托,前来看看这庙里的香火。”宋游站得直直的,却得低着头,“敢问三花娘娘在此聚吸香火可有人类朝廷敕封?”
“那是什么?”
“就是……”
宋游与它对视,却停顿了下。
这只小猫妖道行低微,多半成精不久,且看它眼里透着清澈的愚蠢,怕是得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