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春熙院里指摘窗半开着,那些专属于夏日沿着院墙和小径被别出心栽种的含的花已经隐隐可以嗅到一丝清香的气息。
杨湛稚嫩的眼睛盯着开出一条缝隙的花苞一动不动,像是在凝望着什么,他已经可以不用旁人搀扶自己行走了,也会吱吱呀呀地学着小婵,慢吞吞地唤出:“父....王”“母....妃”的字句。
一众伺候着王府少主人的奴婢们对此颇感欣慰,心想若是杨宸和宇文雪从江南归来,听着小世子已经可以慢慢行走,慢慢说话了,定然会万分高兴。
“弟弟!”
刚刚才背完了课业,杨瞻就一溜烟的从书房里和安安跑到了春熙院来,还隔了很远,就能听见他在呼唤着杨湛。
在大宁朝的外臣眼中,杨瞻和杨湛名字相似,但一人早已不是先帝在时尊贵的皇长孙,而是成了父母皆亡的逆臣血脉。年纪更小的杨湛,如今却是大宁最尊贵的藩王嫡子,来日要承继楚王府这偌大的家业不说,身上还有与当今天子一样,一半宇文家的血脉。
皇贵妃柳蕴身怀六甲多时,临盆不远,心思深沉之人早已大胆地揣测了一番,便是皇子,也不及杨湛来得金贵,当今天子舍得给自己的弟弟这么一份尊荣,乃是因为一母同胞,兄弟同心,时势所迫,而皇长子杨叡对柳蕴腹中之子,必然不会如此慷慨。
见杨瞻和安安前来,小婵格外小心了起来,前日就是因为杨瞻的跳脱,与安安在此间疯玩儿,不小心让杨湛摇摇晃晃地摔在了地上,将额头磕破了一个口子。
他们是奴婢不假,可他们自诩自己是楚王府的奴婢,而杨瞻,不过是一个寄养在楚王府的先帝皇孙,也是主子不假,可在杨宸和宇文雪不在这些时日,到底有几人真正的将杨瞻当作过楚王府的小主子无从知晓。
命途多舛让杨瞻早早地体会了世态炎凉,年仅七岁,却也能从人脸上的神情变化,体会出万般不同的心思来。
“世子,我们回屋吧”
小婵伸手将杨湛抱了起来,春熙院里这些因为宇文雪不在而在王府小心行事,不与主事的青晓有所冲突,也极少有所纠葛的奴婢们纷纷心领神会,挡在了杨瞻和安安的路前。
“小婵姐姐,弟弟现在就回屋么?”
“嗯”
小婵点了点头,尽管他因为杨湛因为杨瞻被磕破了头而有所不满,但到底是出自大家的奴婢,面上对杨瞻,仍旧是让人无从挑出错来。
她抱着杨湛,弯下腰轻柔地说道:“世子殿下,安安姑娘,小主子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了,该回屋睡觉了,世子想找小主子玩儿,不妨晚些来”
“可是晚些,师父说要带我去骑马”
杨瞻有些为难,他很想去骑马,杨宸不在王府的这些时日里,他时常会想到自己刚刚到定南道时,被杨宸抱在乌骓马上,叔侄二人一起策马奔走阳明城内外的那些时日。那是他模糊记忆里,父王的样子,也是他想要的日子。
“那明日吧”
“侧妃娘娘说,明日王爷和王妃娘娘就回来了,王爷回来,肯定会考他这些时日的功课的”
几句话说不出一个答案来,小婵也渐渐没了耐心,挤出笑容说道:“是这样啊,那等世子殿下得闲了,我带小主子去夏竹院里陪殿下玩儿可好?”
“好”
今日不能得偿所愿陪与自己的弟弟玩儿个痛快,能得到一个准信,杨瞻也是开心的,他低头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了两块糖,递给了小婵。
“小婵姐姐,这是昨日舅舅来看我带给我的,很甜的,你尝尝吧”小婵刚刚伸手接过了杨瞻小手递来的糖果,又见杨瞻笑嘻嘻地说道:
“弟弟喜欢甜的,姐姐也可以给弟弟尝尝”
“奴婢谢过殿下”
小婵抱走了杨湛,还有这目之所及处,所有春熙院的奴婢,将杨瞻和安安两人独自留在了春熙院的花园中。杨瞻自己倒是没有失落,跟在青晓身边多时,总是听起小桃抱怨起春熙院的奴婢仗着是王妃娘娘近侍骄纵的安安却
筆趣庫愈发人小鬼大了起来。
“小婵姐姐是在怪你那日和我玩闹,让世子殿下磕着了,这才不让我们陪世子殿下玩儿”
杨瞻轻轻抬起头,用一种极其懂事的目光看着愤愤不平的安安笑道:“哪儿有?可不许胡说了”
“我哪儿有胡说!”安安更不高兴了起来,世间女子大抵如此,无论年纪的大小,知道有人在乎自己,总是会耍着性子,得意几分。安安一步上前,把杨瞻手臂上的衣物撩开,一处极其明显的瘀青的见于眼前。
“是你撞到的世子殿下不假,可你已经用手护着世子殿下了,给自己伤成这样为什么不说?说了她们就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杨瞻悻悻地将自己衣袖扯下去,又一次遮得严严实实:“我本就不是故意的,哥哥没能保护弟弟,还让弟弟磕着了,哪儿有脸说”但是刚刚被安安这么一撩,杨瞻倒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掩着自己心间的暗自窃喜,又递了一颗糖给安安。
“给你,我知道娘娘不让你吃糖,会坏了牙,但舅舅说了,这糖是高丽人做的,不会坏牙齿的。我给你挡住,赶紧吃了我们去娘娘院里用膳”
杨瞻一步走到了安安的跟前,将她夹在了假山和自己之间,好让人无处寻见两个小鬼在偷偷吃糖。安安躲在杨瞻的身后,本想将糖掰成两半,却未能得逞,只好自己咬掉一半后向前又递给了杨瞻。
杨瞻却是摇了摇头:“舅舅带了一盒呢,我吃腻了,你快吃,若是明日皇叔回来考我课业,你可得帮我”
邓通难得回京看望杨瞻一番,本就是来去匆匆,哪里会有多少糖去,杨瞻住在杨宸的院里,拿到糖也并非急着自己吃,而是把要送的人想好,余下的悉数赏给了春熙院里伺候自己的奴婢们。到如今,也不曾尝过这定国公亲自带来的高丽软糖是何滋味。
他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因为只听着安安吃糖的声音就好像很甜。
“甜么?”
“嗯,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糖”
“嘻嘻,那我下次见到舅舅,再问他多要一些”
是的,总有些年纪,是哪怕不曾亲身体会,也能因为另一个人的开心,而觉出甜味。杨家的子子孙孙的血脉里,好像从未丢掉过自己先祖们对身边人的疼爱之心。
王府里,宁静如初,青晓已经领着小桃,匆匆赶到了王府门前,紧紧盯着八王府巷转街的街口,等候着韩芳遣人通禀之时,口中的那辆的马车。
“娘娘你看”
马蹄之声渐近,顺着小桃的方向看去,青晓第一眼就看到了穿着雪青色纱衣,搭着金红羽缎斗篷的宇文雪。从金陵至此,宇文雪几乎是和杨宸一样,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一路颠簸匆匆赶回了京师。
这已经是她这一路之上,换的第七匹坐骑,六匹上等的驿马被她留在了东都城中,今时今日的坐骑,乃是宇文松自己花了千金和好些心思要来的大宛宝马。
王府侍卫们没有在府门前过多停留,倒是守在门口的奴婢见宇文雪乃是骑马前来,在马刚刚停住之时,就跪在了马鞍下,好让宇文雪踩着自己的背下马。
“臣妾见过娘娘”
宇文雪揉了揉自己的脸,把马鞭扔给了身后的奴婢,如今的她,不像是楚王府里那位总是安安静静读书的王妃娘娘,更像是正经的将门之后。即便是小桃也不得不承认,在王妃娘娘身边,青晓差的地方还有很多。好像人们永远只会记住宇文雪的美貌和韬晦,却永远会选择忘记,她生长的地方,是大宁朝最尊贵的武勋之家。她的祖父,父亲,叔父,都曾统率过千军万马,驰骋疆场。
如此门庭,又怎真的会养出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子。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都是臣妾该做的,谈不上辛苦,怎么不见王爷和李总管韩总管他们?”
宇文雪在青晓的陪伴下走进了阔别三月之久的王府,风尘仆仆之下,有些疲累地叹道:“李平安和罗义他们留在江南了,过些时日才会回京,王爷和韩芳,去接人去了”ъΙQǐkU.йEτ
“接人?”
“嗯,林海的妻儿在东市的大牢里,王爷要给他们接出来,就先把他们母子三人,安置在秋柏院里吧,还得劳烦你去看看,秋柏院里是不是差些什么,若是差了,早些命人备齐,他们母子三人在牢里吃了些苦头,免得王爷心疼。”
“诺”
青晓一面应道,一面又不忘赶紧问道:“那林海将军呢?”
“林海如今是罪臣之身,在诏狱里,又经三法司会审定了罪,恐怕王爷还得入宫到御前求情才能讨到一条生路”
“朝廷不该如此不公,德国公和安化侯兵败,听说也回京了,朝廷至今不曾问罪,林将军在边关横刀立马多时,多有功劳,只是一个驸马战死了,就要判林将军的死罪?”
宇文雪放缓了脚步,转过身来颇有些担心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事不是你我所能妄言的,王爷若是回来,你可千万别和他说此事,这一路上他已经为此恼了许久。”
“臣妾知罪”
宇文雪扶起了告罪的青晓,又侧耳听到:“前几日听说王爷和娘娘在江南遇刺,差点给臣妾吓死了,还好韩管事见臣妾忧思,说王爷和娘娘已经离开江南,不日就将回京,才让臣妾免得担心了”
长安的天际,流云缓动,烈阳渐渐变得温和,向西移去,回到长安城的杨宸马不停蹄地赶到九城兵马司东市的大牢之中将林海妻儿接了出来,楚王殿下回到了长安,他们自然也不必被藏在这隐秘的牢房里度日。
林夫人无以为报,只是一行热泪落下,她不懂什么叫做报效君父,在见到杨宸之时,除了叩首谢恩外,只是哀求着杨宸,让他再救救自己的夫君。她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女子,她也能猜到,为何定南道里明明有旧人在京师权势滔天,但偏偏要等杨宸回到了长安城,他们母子才可以从大牢之中得以解脱。
杨宸回给林夫人的,也只是一句简单的:“放心吧”
将他们交由韩芳带回王府,杨宸没有问自己的师父完颜巫怎么如今憔悴成了这副模样,也没来得及过问完颜术在那座孤悬拉雅山外的丽关之中是怎样一番情形。可不过问,也不难猜出一二,兵败如山倒的情形下,完颜术的境遇,只会更加糜烂不堪。
他杨宸在定南道的旧部寥寥无几,如今执掌定南道军务的,又是与他并不熟络的关内侯杨誉,论起辈分,他还是杨宸的族叔。所以杨宸能做的,也只是尽快手书一封,言辞恳切,命人加急送往定南道,以求杨誉出兵相救。
从江南赶回长安,的的确确在过去的半月里几乎掏空了杨宸的心力,但他还是强撑着自己,让老伙计乌骓马再熬一熬,与去疾一道走到了宫门前。
佩剑交由羽林卫,站在宫门前等候杨智宣诏召见的他,几次疲惫地想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都还是忍住了。
“陛下有诏!宣楚王殿下觐见!”
“王爷,请吧”
杨宸耸了耸肩,能清楚地从耳中听到自己脑后和肩膀里,骨头和血液的声音。拾着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台阶而上,杨宸不免想起,永文五年的七月初一,自己就是从这里,拿着先皇命他开府建藩的诏书,走出了长安城。
冥冥之中,有因即缘,他的脚步有些酸痛,多日骑**颠簸的让此时好不容易静下来的五脏六腑,在略显沉重的喘息声里,而有些刺入骨髓的疼痛。wwω.ЪiqíΚù.ИěT
“诶,楚王殿下!”
是一个熟悉女子的声音。
木今安,穿着大宁朝女官的锦袍,站在甘露殿外最高处的台阶那儿,呼唤着杨宸。
“奴婢木今安,见过楚王殿下”
“你什么时候做了女官了?”
“世上没有了东羌,也自然没有我这个早就死去的东羌郡主了,如今是甘露殿的掌侍女官。”
“你会伺候人?”
“看不起谁呢?懒得和你说了,快走吧,陛下等了好久,等着你去给他解围呢,这才让我来接你”
“解围?”杨宸嘴上问着,心里却是想道:“这是我长大的地方,还要轮得到你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