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二年的旦月,楚王杨宸被毫无征兆地收回了节制北疆四道兵**滔天权势,困守在京师多时的护国公曹评领大将军印,出镇崇北关,都督河北道,河东道兵马。因辽王谋逆,被牵连多时的定国公府也在楚王离京之前,领到了新君之后,第一件正儿八经的美差。
邓通以定国公之尊,出镇纯阳关,领楚王旧部三营,在帝都的北面,立于连城之上,守着草原和大宁之间的这份安定。
杨智绝无轻视北奴之意,但天时如此,因为刚刚度过了一个漫长冬天的草原的确不会在大宁朝春暖花开的时候大肆出兵劫掠,毕竟马瘦毛长,和中州王朝有源源不断的草料送去军马场不同,草原的健儿们,得看着他们口中长生天的脸色,方能过活。
新年的大宁比起去岁刚刚与北奴议和,先帝驾崩奉安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浊水的河道开始准备大建,东都毁于兵戈之乱中的城池和宫室也在天子的一声诏令之下,如火如荼地大建起来。
大河南北,连城内外,新朝的煌煌气象在杨智毫不吝惜父辈积攒的家业时,开始与先帝尊黄老行“无为而治”,兼以王霸道杂之的治国之道偏离,天和一朝崇儒,制礼法,行教化,举大有为之治的时机,在群臣的声声赞扬里,似乎已经到来。
王太岳看出了杨智的急不可耐,他不明白明明可以用时间去将掌权的藩王步步肢解,去充盈国力逼迫北奴就此不再南下,去让天和一朝重修的《氏族志》为万民崇敬,不会再有世家大族之姓列于国姓之上。就连如今残破的浊水河道,也可以用十年甚至二十年去徐徐重修,为何就不能等等。
天子明明才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建一番王图霸业的心思,怎么就如此迫切。
作为当朝天子潜邸之时的太子太傅,他了解自己的弟子,坐镇江南统领数万水师的吴王,坐守凉雍拥军十万的秦王,是当朝天子的心头大患。杨智在为最坏的那一刻,提前打算。
外人眼里,楚王殿下是交了兵权,失意的被打发去了江南,看看在金陵这处来日的封地之上,于何处大建王府,可王太岳和宇文杰的眼中,离京往东都后改由水路下江南的楚王殿下,所背负的,是九重禁阙之地,天子的殷殷期盼。
江南官场和士绅这些年贪墨而下的茶盐诸多税银,会是天和一朝,在同时治水,建城,整军的关键所在。
从东都改由水路半月之后,杨宸领着十余艘大船开始由数百年前的运河水道南下入淮,河道两旁,还有那个因为修建河道,二世而亡的王朝古迹,只不过多少楼台,皆已是荒草萋萋。
烟花三月,正是江南景色上佳之时,高远辽阔,碧蓝如洗的天际之下,白云悠悠,日色也尚且和煦。运河之上,水面平整如镜,四平八稳的大船上,或出自京畿或出自定南深山幽谷中不通水性亲军们,如今也并无太多不适的脸色。
轻风拂过,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也拍打在坐立船头的杨宸脸上。江南之地,天色回暖得比杨宸还有宇文雪预料得要更快一些,这是二人第一次入江南之地,也是大宁立国之后,自广武十七年齐王杨景南下赈济江南水患后,第三次有当朝亲王入江南道。
“王爷”
随着宇文雪的一声轻唤,穿着一袭白衣,因为行路多时显得瘦削而憔悴的杨宸转过了身,眸光明澈,在长安之时眼里时常带着的那份阴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宇文雪走到杨宸身边,出尘如仙,宽广的长袖口,一道鲜艳的红色鎏金花纹,更是不经意让楚王妃的那份尊贵显露了许多。
两人所坐的,乃是曾经太祖皇帝为南巡所置备的御制宝船之一,可惜最终未能成行,而被刻意隐去天子的尊荣,换上的“楚”字的大船,也引得运河之上的不少人侧目。
“淮南王府遣王府长吏前来送上请帖,说是明日在庐州的逍遥津为王爷接风洗尘”htTΡδWwW.ЪǐQiKǔ.йēT
“月照逍遥津,淮南王这是要给本王一个下马威?”
杨宸自幼便因为杨羽当年仗着是楚王世子,备受广武帝的圣宠,年纪轻轻就以楚王世子身份在朝中议论国事,颇为傲气,对他们齐王府的几个兄弟从来是不屑一顾而与之不和。所以面对杨羽这番好意,他并不打算领情。
“那不去了?”
“让罗义和邓通,领案上骠骑先往金陵而去,再让去疾准备准备,咱们明日改道,直接去金陵,淮南王的这份人情,本王可领不起”
说话时,杨宸扶着宇文雪走下梯子坐回了设在一旁的椅子上,颇为埋怨地说道:“若是按景清在江南查到的这些情形来看,淮南道少说这些年私相暗扣了一百万两的银子,淮南王就藩不过三载,藏在袖子里的银两也该有几十万两之巨,父皇封他为淮南王,淮南道的官田四有其一都给了他,可他呢,大肆兼并田亩,淮南道能耕之田亩,半数都进了他淮南王的手里。上行下效,有他这位皇亲在,淮南道的大户自然敢冒头行兼田之事,王阁老的清丈田亩算不到他淮南王府的头上,赋税也入不到朝廷的府库里。你说说,他一个当朝的王爷,拿这么多银子来做什么?为了田,还闹出了十几条人命,都给淮南道巡守衙门给他瞒了过去。”
因为小婵被留在王府照看杨湛,如今身边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侍女伺候的宇文雪不得不亲自动手煮起了茶。
点茶手艺乃是贵女需人人精湛之术,宇文雪的点茶之术,在王府实则只逊于伺候她多时的小婵,未过片刻,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茶就被宇文雪放到了杨宸的案前。
“王爷在定南卫时,过王府账目的银子一年少说也是有百万两之巨”
“这能一样么?”杨宸对此大为光火,开始叫屈道:“定南道地处边塞之地,边市,凉山军马场,藩府亲军的粮饷,还有茅家的银子,只是平白无故记在了上面,本王又没讨到什么好处。王府的家资,不过是那些田租和本王的按亲王规制的每岁俸禄与赏赐。他淮南道的一亩田,可比本王在定南道的田值钱得多。也就是本王和四哥太老实,把银子都花到了边军之上。都像他淮南王这么做,还说什么安邦定国?”
宇文雪倒是不慌不忙,随心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可不对,早有人说,宁为江南知县,不做边塞太守,放眼天下,总有些事是需要朝廷睁一只闭一只眼的,若是事事都讲了规矩,秦王府是十万虎骑从何而来,若是事事都讲规矩,王爷在定南卫如何招兵买马?只要王爷和秦王殿下用了银子为朝廷将事做好,又不出格,朝廷自然不管。王爷此番前来江南,可不是为了和淮南王打官司,王爷只要理清了账目,查一拨,杀一拨,关一拨,让他们老实一些便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真让王爷一笔笔那么查下去,便是咱们等得,陛下也等不得。”
“什么意思?”
杨宸端起眼前的茶便一口喝了下去,刚刚入口,又觉其味苦涩难忍,面露难堪地问道:“这是什么茶?这么苦?”
“这是臣妾昨夜让去疾在岸边买的茶,王爷不妨向河道之上瞧瞧?”
杨宸侧目望去,并未看到什么异常:“看什么?”m.bīQikμ.ИěΤ
“臣妾这些时日查过,运河之上,每日往返漕船少说也有千余,大宁商络之盛,比起广武元年定国之时,早已是十倍不止。可朝廷每岁收到的茶盐税,一年少过一年,除却江南官场贪墨,士绅各自照应。仍是有些银子不知去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治人以兵戈刀剑不如治人以规矩方圆,王爷此番南下,比起彻查税案,**,更该想想,如何给江南道的士绅官员们立个规矩,让那些本该交给朝廷的银子,不要随着这些四通八达的漕船,消失在五湖四海间。”
宇文雪一本正经地说着,本该老老实实听着的杨宸却没有那番一本正经,颇为肉麻地夸赞道:“看来本王这次没带赵祁,带自己的王妃倒是带对了?要不以后你随本王出征,既然有帐前谋士,那再设一个帐后军师也无不可啊”“还有,以先帝之智,江南税案至今日,先帝不可能没有察觉,可先帝不曾严查此事,王爷不觉得蹊跷?”
“还能有什么蹊跷”杨宸把自己腰上的玉带整理了一番后,伸手去取了盛放在案上的一个果子:“无非是没有触到父皇的逆鳞,不是人人都像本王,稍稍做些事,不是被父皇禁足就是被褫夺兵权的。”
“臣妾最开始也是这般想的,可离江南越近,越不觉是此道理,先帝让吴王殿下就藩,督造水师,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却从未经过兵部的账册,四家有兵权的王府,先帝都是让王爷和几位皇兄自己想法子。先帝不整肃江南税案之积弊,除了要给吴王殿下一个机会,也是要给江南之地的士绅们一个机会,若是事事严查,何来今日江南商旅之盛,但最重要的一点,没在此处。”
“那是什么?”
本该是从宫里带给吴王府的果子在杨宸的手里被短刀削好,立刻递给了宇文雪,可宇文雪却没有接过,而是饶有兴致地继续说了起来:
“前人栽树后人收,后人收了莫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陛下要寻大治,朝廷府库势必不充,朝廷之财历来皆是取之于民,陛下不愿苦天下百姓,那就只有取之于商。江南商旅大盛之日,朝廷府库不充,所以王爷来了。王爷要做的,三年之计,便是借彻查税案,为朝廷筹措银两,便是四五百万两之巨,交付朝廷,过此困厄时节,算是胜了此任。三年后,江南山野烂漫,物产丰饶之时,朝廷再遣御史,再行此举。十年之计,便是臣妾刚刚说的,王爷给江南立个规矩,朝廷每岁赋税充盈,若不是什么大灾之年,也不必时时遣使江南。”
听着此言,杨宸在原地呆了片刻,宇文雪的话不无道理,江南在朝廷眼中究竟是什么,江南的百姓又是什么,不过是一堆等着长熟的稻草,稻熟之日,朝廷让像自己一样的镰刀而来割走就是。
今日让自己来,无非是大宁朝在此之前并没有这样的规矩,所以第一次做刀很难,割少了,有人不满,割多了,坏了苗子。何况没有自己这位顶着天子御弟的楚王殿下亲自前来,总有人要阳奉阴违,朝中也总有人要悄悄保全。
两人说话时,李平安把阿图领着走到了船头来。
“见过王爷,见过娘娘”
小半年不见,阿图比从前又高了许多,只是身子已经看着单薄,一身铠甲也并不贴身。杨宸看着阿图一边毫无知觉的臂膀,有些心疼。
举起自己手里削好的那个果子,轻声问道:“接得住么?”
“嗯”
阿图一个劲的点着头。
“拿去,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这一路你师父是不是苛待你了?”
一口把从未见过的果子塞进嘴里的阿图脸上并未露出惊喜的样子,反倒是有些嫌弃地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怎么这么难吃?”
“你个没福气的,这是西域使臣年前送到宫里的,陛下让本王带去平海卫赏给吴王。”
“可这不好吃啊?吴王殿下会喜欢么?”
李平安在一旁可被这句话给惊到了,天子赏赐之物,所少人求而不得,怎么会有喜欢和不喜欢的说法。
宇文雪从未因为阿图和木今安情同姐弟而对阿图有所疏离过,相反,她这个救过自己夫君性命的孩子,是打心眼里的疼惜。只是阿图如今大了一些,懂了一些心照不宣的事,理所当然的站在木今安的那头,而总是对她的疼惜之举刻意回避。筆趣庫
已是如此,宇文雪都从未有过半分的怨怼。
阿图一句不懂事的话,却让杨宸拿出的尊长的气派,语重心长地教道:“阿图,有些东西,不该拿好不好吃,喜不喜欢来论的,陛下赏给吴王殿下,我给你,都是一份情义,你可明白?”
“王爷,阿图还小,不懂这些道理,说这些是不是还早了一点?”宇文雪在一旁为阿图开脱道。
但杨宸却是一脸认真,让阿图自以为做了天大的错失一般。
“有些道理,有人到了七老八十都不懂,早些知道,没什么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