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查清了内情的杨宸没有将事点破,只是问道:“本王再过三日便得回京了,此去千里,你可有话要本王带给她?”
辨慧摇了摇头,今日借着上山接走杨瞻的杨宸也不好多问,将杨瞻抱上了乌骓马后,在马背上看着寺门前的辨慧心有不甘地问道:“她曾是本王眼里最重尊卑规矩的女子,你当真无话?”
“舍之又舍,以至于尽。阿弥陀佛”辨慧双手合十,沉吟了今日的最后一句经文。离开长安时,他已经猜到了“杨姑娘”的身份非同一般,可哪里能猜得到,这位杨姑娘,乃是大宁的弈宁公主,秦王杨威的亲妹妹,杨宸的五姐杨韫。
杨宸勒马下山,趁着晚霞尚在,伴着弘福寺的禅钟之声,赶回了阳明城,杨瞻在杨宸的马背上,不知今日自己的皇叔为何突然来接自己下山,还让他和师父辞别,在山上启蒙读书的这些时日,他倒是很喜欢哪位胖胖的“小师叔”
“皇叔?”
“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直道,应了杨瞻一句。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山上去啊?”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山上比王府好玩儿,师父在林子里让我们听着鸟叫用树枝习字,瞻儿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杨宸笑了起来:“要是你皇爷爷在,现在才会写名字,得被戒尺打掌心,皇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会写好多字了”wwω.ЪiqíΚù.ИěT
没有得到杨宸赞许的杨瞻有些闷闷不快,从北宁回到长安就没能回家的他如今才刚刚启蒙,哪里和从前在齐王府里由宇文云亲自督促的杨宸相提并论。
许是察觉到了杨瞻的失落,在马蹄踏进阳明城之后,因为行人匆匆而不得不放慢马蹄的杨宸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杨瞻的头:“瞻儿这刚刚开始,才上山半月就会写自己名字,比你四皇叔还是强些,你四皇叔十岁了才会写自己名字”
“哈哈哈,皇爷爷不罚他么?”
“罚啊,可他就是学不会,还和你皇爷爷顶嘴,说要做将军守边关又不做奉天殿的大人,会写字也打不了胜仗。你太爷爷听到了,就不许皇爷爷罚他,还赏他铠甲弓箭,让我们几个老老实实读书写字的,眼馋了好久”
杨宸在马背上向自己的侄儿讲起了年少读书习字的时,也不免想到自己贪玩,在诸兄弟里文不成武不就的时候。
“皇叔,那城楼新挂的字是什么?”
顺着杨瞻手指的地方望去,阳明城阙楼上换了新的匾额,从前的“定南卫”换成了如今的“定南道”,在今日的大宁,已经没有两京四卫十三道的说法,辽王谋逆,除藩,楚王入京,撤藩。
东南西北,只剩下抚西卫的秦王府与平海卫的吴王府尚存,杨宸莫名地有些失落,在那座长安城里,他从未有过一日真正的随心所欲。
“定南道”
“嗯?不是定南卫么?”
“瞻儿,过几日咱们就得回长安了,陛下让皇叔回长安做事,这天下没有定南卫了”杨宸告诉了杨瞻此事,早在他上山接杨瞻前,顺南堡上已经有十三艘船载着王府的侍卫奴婢,还有问水阁的韩芳,启程往水路入京了。
杨瞻过了许久也没有吱声,他很喜欢这里,喜欢阳明城并不漫长的冬天,遍地花草的春日,还有无论怎样,都谈不上酷热的盛夏。喜欢王府里的玩伴,也喜欢瘦瘦高高,看着总是凶巴巴实则待他极好的师父,他刚刚开始忘记长安城里自己母妃惨死在宫门外的旧事,开始喜欢上在阳明城的日子,此刻却又得回到长安去。
他仍旧记得当初因为外祖父去世,母妃带着自己从北宁城离开去往长安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刚刚记事,一路上都开心可以离父王远些,可以在长安城中的辽王府里做许许多多在北宁王府中不敢做的事,可以在定国公府里被舅舅和表兄们捧在手心里。可他厌恶了长安城里一处又一处的城墙,每过一处城墙,就得变一个模样,也慢慢讨厌血色的宫墙,似乎在那座宫墙的背后,永远有记不完的规矩,磕不完的头。
“瞻儿不想回长安?”杨宸低着头,凑到杨瞻的耳边问道。
杨瞻只是轻轻点头,自知不能改变什么的杨瞻转而问道:“那林家的哥哥姐姐要和我们一起回长安么?”
知道身为皇子皇孙能有一个可以亲近的玩伴的是有多么不易的杨宸本可以暂时欺瞒杨瞻让他不必因为离开而太过伤怀,但他没有,只是叹了口气后说道:“林将军要留在定南领军,颦儿和苏儿自然要留在这里,再好好玩几日,此去长安,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了”
“我知道,母妃在长安的时候和我说过,离开了长安就很难回去,可回了长安也很难离开,都得听皇爷爷的,皇爷爷不在了,就得听皇伯的。”ъΙQǐkU.йEτ
杨瞻年纪尚幼,可一场搅得大宁险些江山倾覆的动乱过后,他懂事得很快。杨宸把杨瞻抱紧了一些:“瞻儿别怕,有皇叔,回长安了,不是还有一个叡儿做瞻儿的弟弟么?”
“不,他是东宫的皇孙,我是辽王府的皇孙,他年纪比我小几岁,他是君,我是臣”
“谁教你这些的?”杨宸有些不快,杨瞻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姑姑教我的,说父王和母妃不在了,就得记住这些”
“别听她胡说,是君臣,但叡儿和湛儿一样,都是瞻儿的弟弟,瞻儿是大哥,就得好好读书习武,日后长大了,就能护着自己的弟弟,知道了么?”
“知道啦。安安姐会和我们去长安么?”
“会”
听到这个消息,杨瞻好像没有那么失望,杨宸玩笑了起来:“怎么?瞻儿喜欢安安?安安要去长安,瞻儿就这么高兴?”
“嗯,安安姐和瞻儿说了好多皇叔的事,上山前她说等我回来,就告诉我和皇叔一道去她家里吃了喜酒的那个姐姐是谁?”
“嘘!”杨宸止住了杨瞻:“一会儿回了王府,可不许和你婶婶说,等天黑了,皇叔带瞻儿出府玩儿”
“为什么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叔侄两人的话传到一旁去疾的耳中,自然也就成了一桩笑谈,一行人回到王府时,王府的下人们仍旧是手忙脚乱,行色匆匆,就藩三年,这座王府里好像被杨宸和宇文雪堆满了东西,如今要搬去长安,再是如何小心谨慎的精挑细选,也似乎有装不完的行囊。
回到王府,杨瞻先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杨宸还未来得及用饭便被宇文雪强押着让太医把了一次脉,自离开岘都,困扰杨宸的梦魇消失不见,在每一个有宇文雪在身侧的夜晚中,他都没能再记起从前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事。
“王爷”
杨宸收回了手臂,端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地问着:“有何难言之隐?”
“非也,王爷这脉细而无力,是气血亏损,神元不足之象,又是面色苍白,王爷这些时日,可会头晕?”
“平常没什么异样,就是骑马会偶感双目眩晕”杨宸看着宇文雪有些忧心的神色,并没有讳疾忌医,而是据实相告。
“这便是血虚之极了,王爷在军中大病一场,伤了根本。这些时日又是舟车劳顿,忧思过甚,如今当以养血生血为主,待血液充盈,再调理气血,固本康元”
张太医说到此处,还是没有将杨宸究竟是为何这一路仅仅因为舟车劳顿便气血大亏的根本说出来。既是帝王家臣,他心里清楚,只说该说的话,为何为杨宸调理,也不过是一纸药方的事,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杨宸和宇文雪难堪。
“本王就说没事了”
待张太医退去,杨宸起身走到了宇文雪的身边宽慰着,可宇文雪却不似他那般放心:“此去京师尚有千里,回了长安城可有王爷受的,若不在抓紧调理,陛下和母后见到了也该怪臣妾没有尽到本分了”
“湛儿呢?本王去看看湛儿”
并未将自己身子的安危与否放在心上的杨宸找了个由头便逃出了春熙院中的寝殿,留得宇文雪在原地徒有忧心。
方羹的锦衣卫如今也守在这座阳明城里,等着与他们一道返京,从海州回到王府,搬去长安的内外诸事皆是事无巨细的报到了她这里,如今早已是分身乏术,也只能任由杨宸去了。
阳明城的街头巷尾都知晓自家王爷要回京的事,短短三年,有楚王府在阳明城比起从前可谓是翻天覆地了一场,再不是那个边塞的州府城池,杨宸在封地连年对外动兵,都没能让这座阳明城在自己的身后愈发繁华。
顺南堡上茅家经红湖往返江南买卖的大船多了许多,海州与云州往返四部的行商客旅也再不必担心遇上强盗山匪,四关的边市重开,边关将士也能从中讨到一些好处,换上了新的罩甲,使上了新的弓弩大刀。
而对先帝与王太岳新法了然于胸的徐知余,更是成了这两州四关百姓心中的徐青天,所有人都知道他乃楚王的教谕,所以没人敢在定南卫的地界里对雷厉风行的他有所构陷。一处没有世族门阀压榨百姓,没有强盗恶匪肆虐,也没有贪墨横行的土地上,建书院而兴教化,轻徭役而薄赋税,阳明城更宽大的城池,定南卫中绵延更长的直道,红湖、赤水、长河、乌河两旁更多的码头,更坚固的堤坝都在告诉定南卫的百姓,年轻的楚王殿下,虽更亲统兵之事,可他们眼前的这番太平景象皆是从这王府而出。
只可惜此刻极少有人在忧心,待这座王府迁回长安,眼前的数十年而不遇的太平,是否真的可以守住。筆趣庫
晚夏入夜的时辰稍稍晚了一些,阳明城的四处城门也自然往后延了半个时辰放在缓缓合上,今日入城最晚的,是一位行走江湖穿着破旧道袍的老道。官军几番提醒,他都骑在毛驴之上不为所动。
直到见着官军动了真格有意将门合上把他拦在阳明城外时,放在神神颠颠地骑着驴入了阳明城。如今的大宁,北地各道因为一场浩大的两王之乱生灵涂炭之后元气未复,河西的凉雍之地又地处群狼环伺之中,皆是老老实实地与帝都长安一道守着几百年来从未更改的规矩“入夜闭坊”
但在大宁的南疆,尤其是那江南之地,城门闭而坊市彻夜不闭的成了一桩约定俗成的规矩,西蜀的益州城里,蜀王杨宁大婚就藩之后的第一条王命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凡我蜀藩治下州府郡县,皆以利民兴商计,坊市不闭!”
杨宁的王命当然传回了长安,也自然引来了一番争议,可在杨智的默不作声之后,不闭坊市的规矩便从益州蔓延到了整个蜀地,并接着长河顺流而下的商船,让此蔚然成风。
“诶,老兄,可知萧将军府上怎么走?”
“萧将军?哪个萧将军?”纳兰瑜在街上拦住了一位布衣老者,老者听他乃是外乡口音也热情地应了他的话。
“老哥说笑了,阳明城里哪里还能有第二位萧将军,自然是萧纲将军”
“你这道人是在山里住了多久?如今咱们阳明城里只有一位萧将军不假,可乃是萧纲将军之子萧玄,至于萧纲将军,解甲归田之后,传言去岁年前便举家搬回了荆州原籍了”
“山中不知山外事,下山已是万万年,叨扰老哥了”纳兰瑜有些感慨,短短三年,这处阳明城里文臣武将都是一些后起之秀,二十郎当岁的年纪,便已是前辈们位高权重之时方才可相提并论的地步,长此以往,封侯又有很难。
腹中空空的纳兰瑜将驴牵到了一棵树下坐着,取出了衣袖中的馕饼和一张白纸:“诶,小儿,过来”
纳兰瑜挥了挥手,将在树打闹的几个稚童招到了眼前,又取出了一袋文钱:“你们和我学一首歌,学会了,在街上唱几回,这铜板便给你们可好?”
“什么歌?”
纳兰瑜鬼魅一笑,轻声吟唱道:“八月无霜赛草青,楚家将军往空城。莫问谁是楚家将,楚家将军立明堂!雨帝,雨帝,楚要复来,取你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