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幽暗,夜晚的天空没有繁星,更没有月色,犹如一块想要遮住一切的黑布将阳明城的四角盖住,眺望远方,只能看见群山万壑的轮廓模糊难辨,唯有阵阵夜风不停地掠过城头,守城的将士依稀可以听见灵山之上弘福寺里传来的梵钟之声。
从阳明城北面一直延伸到渝州再至京师的驿道上,大雪只为出入城池的百姓和行旅留出了一道窄窄的路,两旁的林中,不时会有积雪压垮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夜色笼罩下的荒凉驿路之上,零星散居的人家户里,此时此刻俱是一片漆黑,定南卫的百姓多穷苦,灯火在这猝不及防的寒冬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奢侈,所以不少人已经蒙头大睡。
即便是布衣百姓也听说了那个消息,天子驾崩,传谕楚藩的朝廷使臣从长安到了阳明城里那座恢宏的王府前宣了遗旨,坊间传言,身怀六甲的楚王妃当时便晕倒了过去,一时间阳明城里按着巡守衙门的告示,皆披缟素,这是一座藩府城池该有的模样,阳明城和楚王在长安城的眼里俱是一体,所以楚王要披孝三月,那阳明城的各处府衙和王府都要一样设祭。
大宁立国三十载,两代天子驾崩都和这阳明城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先帝驾崩时,新君登基,要楚王不得入京奔丧,屯驻定南,以防水东六部复叛乱,可楚王杨泰率十万大军北归,一路之上俱是城门大开;而如今一样是天子登基,一样是不许楚王入京奔丧,却连这些熟睡中的布衣百姓都知道,长安的那座朝廷和年轻的皇上信不过自己的弟弟,信不过他们的王爷,将楚王赶了回来,就像楚藩大军从横岭关便被赶回来一般,连北望长安的一次机会都不曾有过。
楚王府门前的白绫和这黑夜格格不入,在昏暗的阳明城里,王府是在灵山上都能瞧见灯火通明的地方,但如今,那些精美的灯笼换作了白烛灯,密密麻麻的丧字让整座王府看起来有些诡异。
春熙院里,宇文雪因为身体大亏,最近有些身心疲乏,王府诸事已经全部交给了掌事太监李平安和侧妃青晓处置。宇文雪的榻边不远是楚王府问水阁里呈奏上来的密报,每一日一报的规矩是杨宸当初所定。
而如今宇文雪榻边所放的那一叠正巧是关于杨宸率骠骑营亲军已出横岭不日南归的消息,宇文雪算着日程,领着三千骠骑南下的杨宸最快也还要十五日,那时早已过了杨宸是生辰,该准备过年的事了。
楚王府里本应好好庆贺一番的喜事,因为先帝驾崩和楚王殿下近乎是被贬南归的消息而不得不谨慎了起来,是宇文雪亲自下令,不得大肆操办杨湛满月之事,而那些早已准备待楚王殿下归来,王妃产子之后送礼的定南文武也不得不纷纷打道回府。
半月之前,楚王府里的连着数个时辰的忧心忡忡终于换来了一声清脆的啼哭,杨宸虽未在定南,但是场面也颇为轰动,定南将军林海下令城门四闭,王府外更是精兵把守,破光营副统领萧玄,长雷营统领洪海,承影营统领安彬皆是在王府前殿如坐针毡。
定南卫巡守徐知余以巡守衙门之下凡四品官员之上候于王府待命,一直从午时坐到了日暮,终于听见了那一声“喜!是皇孙!”
这是第一个生在阳明城里的皇孙,当百姓们兴高采烈的在大雪之中燃放爆竹,偌大阳明城里一片欢腾喜庆的场面让礼部往阳明城里报丧的朝中堂官面色难堪。要不是在当夜见到了慕名许久的杨子云亲自为楚藩开脱,而宇文雪和徐知余也各自严令官府及百姓先帝丧仪为重,让他们在离开阳明城时看到了一夜之间从全城欢腾到户户白绫,这事还真没有那么好收场。wwω.ЪiqíΚù.ИěT
小婵枯坐在春熙院的梨花椅上,一手托着自己,脑中在不停地回忆起那一日宇文雪一头大汗哀嚎不已而众人手忙脚乱的场面。都说这妇人生子如从鬼门关前走一遭,换在从前小婵并不知道为何这么说,但那一日,真给她吓得不轻,当宇文雪已经晕了过去,而宫里接生过许多人皇子皇孙的卢大娘都直摇头说:“不行,娘娘没了气力,再不醒过来,不出半个时辰,就是一尸两命”的时候,她也怪自己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但她也觉着神奇,那一日的阳明城明明还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日,怎么在天黑时就突然下了一场大雪,而就是在殿外之人高呼大雪时,宇文雪从竟然醒了过来,而且只是喊了一声“殿下!”后,世子便哭了出来。
痛苦的回忆让小婵今日想起也会两眼湿润,她真不知道那一日若是自己从小一道伺候长大的小姐没有挺过来,自己该怎么办,但那一日她想明白了,无非是殉主而已,这天下,从前她只当那座公府是家,后面才慢慢体会到,有宇文雪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春熙院的寝殿里,温暖如春,林夫人在看着一样酣睡的杨湛便走回小婵身边笑道:“小婵,你说这世子,像王爷多些还是娘娘多些”
索然无味的小婵立刻撑直了腰:“这么小,看不清,这脸上红乎乎的”
“你是个姑娘当然不懂,现在这脸红呼呼的,日后可白了,我今日看了这么久,总觉得世子的眼睛像娘娘,小嘴和鼻子很像王爷”
“是么?”小婵起身走了过去,两手撑在腿上弯着腰盯了好一会儿笑着说道:“夫人,你说若是王爷知道世子是娘娘从鬼门关前用命换回来的,会怎么想?”
林夫人坐在小婵身后沉思片刻后叹道:“我家将军说,军中对朝廷有不满之声,几个随王爷北去的将军也是心中有气,王爷若是再不回来,只怕有变。不过好在将军已经收到了消息,咱们王爷最多还有二十日就到了”
“二十日?”小婵有些失望也有些震惊,掰着指头算了算后坐了回去,当着林夫人的面说道:“王爷的生辰还有不到三日,二十日,都过年了,咱们世子也都满月了”
“这能有什么办法,我家将军说这次咱们阳明城的大军北去,损失惨重,朝廷至今不仅封赏没说,连饷银和安置阵亡将士的银子都没提,如今又传来不许王爷入京,在纯阳关褫夺了王爷的军权将王爷赶了回来,沙场儿郎,谁能服气?”
这位苗家女子,一年多前还是一个乡野村妇,被杨宸和宇文雪接到了阳明城,又因为宇文雪得以在王府行走多时的林夫人已经不可再与从前同日而语。如今的她,也慢慢习惯了穿上丝绸衣物,佩饰金银,手上的茧子也已经消失许久,若不是宇文雪身怀六甲身子渐重,还会多教她识得一些字。wwω.ЪiqíΚù.ИěT
小婵到底是在镇国公府里待过一些时日,连长乐宫也随宇文雪去过几次,见识自然更多一些,她摇了摇头,也叹道:“太子殿下和王爷的情义娘娘都曾钦佩,说是天家手足如此者,百年而不得其一,怎么如今,就这样了呢?”
两人秉烛夜谈着,不知窗外又飘飘忽忽的下起了雪,这确实有些古怪,不止定南卫,还有如今大宁的两京四卫十三道,还有北奴的漠南漠北,所有人都察觉今夕大雪比往年多了许多。
江南的吴王府和淮南王府更是先后上奏,直言江南有此等大雪者,百年一遇,奏请朝廷祥瑞之兆。
阳明城外从北面而来的驿道上传来了动静,十几骑风驰电掣一般从黑夜的阳明城外掠过,一个身子壮硕的侍卫身后还背着一杆用布遮住的长枪。
“阿图,你师父回来还有一些时日,等进了阳明城,去海州看看你姐姐”
“王爷也要去海州看姐姐么?”阿图单手握着缰绳有些小心翼翼,唯恐落下马来。
“本王不去了”
阿图有些失望,因为辽王丢掉了一条手臂的他如今另外一只手已经抬不起来,所以他也害怕去海州见到木今安会让她伤心,而杨宸不去,更会让她失望许多。
一行人的动静吵到了不少人家,那些也驿路两旁的人家里,也有尚在襁褓的孩子被吵醒,而其父母当即朝外面骂道:“大半夜的还赶路,有毛病吧”
杨宸没有理会这些,今日离开播州时,就因为大雪耽误,才让他们到此时也没能赶回阳明城。从播州入定南卫地界之后的杨宸只觉畅快,心中多日积愤郁结的不痛快被他短暂地藏在身后,扔在了定南卫驿路的大雪里。
就藩三年,杨宸习惯了在冬天赶路,永文五年的北上,永文六年的出征藏地,还有永文七年的自连城归定南。只是都是这般的行色匆匆,都是这般的郁结难平。本以为知道了真相会让人痛苦,但如今的杨宸,对太后娘**作为已经察觉不到一丝的伤痛,本以为自己会悲愤难捱,但这场似乎他走到哪儿便一路追到哪儿的大雪,让他姑且有所慰藉。
“头,城下有动静!”
阳明城北门的阙楼之上,定南卫军中阳明城北门值守千户沈倌被搅了清梦有些不快:“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动静,撞鬼了?”
“不,是十几个人,在城下让我们开门”
“哪家将军?”沈倌仍未起身,背对着自己的部下,躲在被子里一脸不愠的问道。身后的士卒也只得如实秉明:“没有,没说是哪家将军,只说是从京城来,要去王府”
沈倌眼睛猛然一睁:“王府?!”急忙起身把被子扔开,两腿一蹬便转了过来穿鞋,还一面骂道:“看什么,赶紧给我拿衣服过来”
“是,头”
“哎哟,你这么笨,老子怎么带得了你”
可刚刚穿好衣物的沈倌要离开时又打住了,站定的举动让本已走到他身前数步的随从都有些不解,又回头问道:“头,这是怎么了?”
“哼!入夜非事出紧急,非军令不得开城门,他便是京城来的又如何?这么不懂规矩?当老子的阳明城是他家的?”
“可要是朝廷有事要找王府呢?”
“你见过朝廷哪个钦差只带了十几个人,要是朝廷的人,早几日便会告诉咱们,今夜便是林将军也得在此候着,不开,告诉他们,没有军令,我等开不了城门”
“诺!”
守城的士卒只得悻悻然退了出去,在城楼上当着杨宸骂道:“没有军令,我们开不了门,这是规矩,我家将军说了,这阳明城不是你家的!城外不远有个客栈,你等今夜先去投宿吧,明日再来”
“哈哈哈”杨宸在城下立在雪中笑了:“阳明城不是我家的?哈哈哈哈”wwω.ЪiqíΚù.ИěT
可笑容骤然消失,随即便从箭袋里取出了箭矢,又从身后侍卫哪儿取来了自己的大弓,张弓引箭,从城楼下一箭将悬挂在阙楼上的那只灯笼射穿。
“箭术不见精长啊”
又是连着两箭,将那灯笼射落了下来,杨宸顶着雪亲自向城楼上喊道:“你家将军是谁,让他看清了这是谁的箭,再来报上姓名”
听见口气不小,士卒又只能捡起了箭矢往阙楼中跑去,刚刚进去沈倌便问道:“可和他说清楚了,这是规矩”
“说清楚了”
“银子呢?”
“什么银子?”士卒有些不解,又说道:“我让他们去城外找一家客栈投宿,他竟然射箭,把灯笼都射穿了,还让我取来箭矢说是让头看清是谁的,再去报上姓名”
“好大的口气,若是什么富家子,爷今晚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沈倌接过了箭矢,赫然看见三支箭矢里,有一支上是一个隶书的“宸字”
“头!头!你跑那么快干嘛!”
沈倌亲自率人开了城门,然后跪在了城楼里等着杨宸入城,抬头看清确是杨宸之时,面如死灰。
“今夜我没来过”
“末将明白”
等杨宸策马走远,沈倌问道:“你刚刚都说了什么?”
“我说将军说了,这阳明城不是他家的,不能随便开.....诶,头!你打我做什么?头!是你教我说的啊!不,不,是我自己说的,啊,头,轻点!”
阳明大雪夜,楚王归定南,这是只属于杨宸一人的大雪和阳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