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去接自己的皇叔,出了宫的杨宸又想着过两日或许月依便该回南诏复命了,故而出了长乐宫就直奔鸿胪寺而来。
又派安彬用王府的腰牌去花萼楼先订了一处雅间。
此时的杨宸自然是不知道,月赫今日出了玄武门口,突然开始的负手而行,还一边狂笑。
让其他人瞧去,这南诏使臣是因为得了大宁天子的亲封为郡王之事而发自心底的欢喜,可只有月赫明白,自己一世的追求,就在今日彻底陨灭。
当年初见月赫的杨泰就曾说过:“若此子为来日月部之主,大宁必杀之”
他月赫平生自负,月牙部里人人皆蠢不可及,唯有自己清醒,可沿着水路来长安路上。
月赫所见的有湘王封地的苗民人人着大宁之衣,人人说大宁之言,还有围棋对弈,更以擅于辞赋骈句为荣。
距离大宁撤苗民土司而设郡县之治不过三十年。
月赫还能瞧见,自出了红湖往渝州沿长河而下,愈往下,愈能瞧见即使在冬日都有千帆竞渡,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江南江北两道往定南卫运粮之船,绵延不绝。
在那有九省通衢之地的武宁城,月赫更是看到了大宁的长河水师战船之精巧,宏大。士卒也不是承平日久而军武废驰之军。
因汉水难行,改换陆路,又瞧见了沿途军驿运作之熟,并未因为战事在北地展开而荒,还有在长安城外,瞧着辽藩和秦藩骑军做训。
才更觉何为虎狼之师,若是离了那山势绵延,密林毒虫遍布的所在,尚武百战的南诏士卒只能做刀下之魂,蹄前之鬼。
入了长安城,也明白何为治世之景,见了万国来朝之况,也就彻底明白,少年所想,一生所谋是个醉酒之人的狂悖一梦。
这天底下,其实许多人都看错了这个一生神往大宁,向往长安的中年男子。
更极少人知道,月牙部的老首领将位置给了月凉而不是月赫,不仅仅是因为月赫衣食悉同大宁,更娶大宁女子为妻的那些出格之举。筆趣庫
还因为少年的月赫在那句:“恨不为中州之民”的后面,还有一句:“更恨中州辱我至此!”
早慧的月赫,很早以前就知道,大汉年间,不止阳明城,连播州都是南诏十二部先祖的居住之地。
大汉收夜郎,设土司自治,大赵撤土司而设流官,大奉设州郡,大宁设定南卫。
南诏的历代先祖从长河南岸的播州之地,迁徙到如今的阳明城,那时叫献都城。当十二部的献都,变为了黔中郡再变为阳明城,南诏十二部也就搬到了山势绵延,密林多雨的山中结寨而居。
那些瘴气毒虫,从来便不止是中州铁骑的噩梦,更是十二部相伴百年的无可奈何。月赫其实同如今的月鹄一样,心怀一个有朝一日让自己部族走出山林,和大宁百姓一样有良田可种,有坚城可居。
月赫更是很早以前就知道,让南诏十二部自相残杀了百年的罪魁祸首从来就不是那个徒有其名的大首领虚位,而是这远隔千里的长安城乃至偌大天下的主人。
他亲近中州,除了心底不假的艳羡,更是因为从前“若败大宁则必先师大宁”的一次倔强,为了这一次倔强,他已经坚持了三十年。
可如今,想着从前想要败大宁而破四关复阳明城,在长河南岸同大宁隔江而治的梦想不过是一片痴心,一个妄想之后,月赫的心思如何。无人可知,或许有懊悔,有可怜。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大宁兵书上所写的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南诏一边。大宁立国三十年,正是治世之像,此之谓天时,四关占尽险要,强弓劲弩拒于山颠,此之谓地利;楚王就藩,重整三军,又颇受天子和太子亲近,此之谓人和。
如今除了称臣纳贡,求大宁暂缓吞并亡族之心,别无他法。
没有人能懂,一个原本打算终其一生为之慷慨赴死的目标,只在第一次朝贺大宁之后就破灭是一种怎样的心境。筆趣庫
可至少这种方式对月赫来说有些残忍,在书中所见,一个都城的百姓就可以让他们南诏三州十二部百万生民全部住下,一个有着数不清的雄关险城,一个只是骑军便有数十万,生民万兆让所有邻邦畏其强悍繁庶而不得不臣服的国度,总该要亲自走上一走,瞧上一瞧,方才会死心。
“依儿,叔父算错了,你爹没错,回南诏后好好的帮着腾儿做咱们南诏的世子,给百姓一个活命的路吧”
望着从狂笑变为落寞的月赫,月依有些不知所措,好像这眼前之人,不是自己自小便觉得亲近的叔父,更像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心事很重,却又像一朵云被轻易吹走的男子。
“叔父,你说什么呢!饿了,你不是想吃大宁辽东道的羊肉嘛,不如今日就去尝尝?”
月依将手挽到了月赫手下,南诏的姑娘向来没有中州女子那么多的讲究。叔父和阿爹,都是亲人,何必要那么多顾忌。
“不等楚王殿下了?”月赫就这么不经意的一提,换来的只能是被拆穿心事的月依一声恼火的:
“叔父!”
此时的月依,将那些北上途中关于为什么月赫要让她随杨宸一路北上的猜测,全部丢在了身后,心事太多,她早已经不堪其重。
忘记和视而不见,心事也便该随风而散,不见踪影。
可回京之后的杨宸却是不然,进了长安城,他便受多方掣肘未能再与月依有所接触。皆是因为那藩王同外臣走近,难免惹人揣测。
可月赫那人,分明是心思很重,难道就不会想到月依回了月牙寨后或许会遭受的揣测?ъΙQǐkU.йEτ
顺着这个角度一想,杨宸又自然想到如今的月凉命在不测,月腾能否继承大位直接取决于月家部将的选择。月依自然是除了那些对月凉忠心耿耿之外,为数不多的助力。
可月凉或许仍是觉得不够,才会想出让大宁封世子为强援的计策,又害怕大宁他日趁南诏内乱而侵占吞并才想到要月依远嫁藏司,两相掣肘,让南诏可以有时间去喘过气来。恢复因为一统之战而损耗的国力。
那月赫所举,最为得利的,自然是要和月腾争位的月鹄。
在心性谋划尚不成熟的杨宸眼中,这就是答案。
但他不知道,在当时月赫眼里,若有朝一日南诏为了月凉留下的那个位置相争之时,月依最好的出路,便是离开南诏,有一生之所托。
而那日阳明城外,杨宸同月依两人偷偷相望的一幕,就是坚定了月赫让月依随杨宸同行的这一不败之策。
那时的月赫眼里,大宁还是因为勋贵相争,楚王被废而军备皆如定南卫那般废驰,乃至更甚,故而屡屡被外族寇边的状况。也是南诏趁此机会做大的机缘,月依同杨宸亲近,对他和南诏来说,都是上佳之选。
毕竟大宁用兵北地世人皆知,纵是有朝一日自己废了月腾,月依也求不来大宁的相助。种种盘算,方有了那借口要亲近杨宸替南诏美言,更甚刺探军机的一策。
所谓缘分二字,也是如这般弄巧成拙,竟然真的让月依同杨宸共历了一番生死。
换去了一身蟒袍,穿着宝蓝色冬衣的杨宸在楚王府里,静坐不语。
细细回想之余,发觉世间最难懂的事,除了人心,还是人心。
又忽而觉得月依很可怜,好像所有人的人都在欺骗她,包括起初答应了同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