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被这唐横一阵自言自语说得天花乱坠之后,已是暮色沉沉。唐自见状遣人将杨宸坐骑带回了槽栏之内,领着众人进了连楼。
长雷营扎营在马场之外,随杨宸身处此连楼之内的只有王府侍卫与安彬、去疾数人。
唐自早早便吩咐了厨房做了几桌好菜,虽比不得王府,可在这山里已是出了珍藏之物。这唐自虽然在梁山军马场无官无职,可毕竟是牧监之日,他日牧监百年,十有八九便是此人接着五品牧监之位。
这大宁立国三十年,唐横一人便守了此处二十余年,二十余年冬秋春夏,二十余年雪来又往,军马不知换了几辈,巡卒仆役换了几拨,唯一没换的就是这个犟得一身脾气的牧监唐横。
初来此处,见到唐横这一身本事,多少人寻思着有可能去长安做那太仆寺少卿。可后来被这老头子稍有不慎就是一顿臭骂,便想来定然是无望。
每三年便会轮换巡卒仆役,可无论换了多少拨人,都不曾有一人听闻这老头子的身世,不曾听到他家住何处,也曾好奇不曾听闻老头子有过夫人又何来的儿子,年近古稀的老者莫名有个二十出头的儿子,如何能不怪。
不过从未有人敢问,只是每日看着这犟老头子不曾有一日穿那五品牧监官服,日日衣衫褴褛像个乞丐般在那马群里游走。
逢年过节,喝了二两酒也曾唱着他们南人不曾听闻的北地歌谣,也曾趁其酒醉问问家住何方为何独守此处二十余年不返乡,只是每每问到此处,老头子便会酒醒,好似刚刚的酒醉全是假扮一般。
众多仆役虽然气不过这老头子,却也知老头子只会因为照料马儿疏忽才破口大骂,从来不曾有一日呈那官威。朝廷赏银也是悉数分给众人让他们三年所获便可以返乡成家立业,自然是每每到了离开此地之时,反倒对这老头子心疼不已。
“今日殿下冬猎巡边途经此处,乃是我凉山军马场天大的福分,有殿下就藩,定然会使我大宁南疆永固!”唐自起身,向杨宸祝语道。望了望那坐在杨宸左侧的父亲唐横却好似全然不曾听见一般,只是直直的望着杨宸,自顾自的饮酒。
杨宸倒也不扭捏,左侧不止有唐横父子,还有这凉山马场的管事三人一同随唐自起身敬酒,便端起了桌上的酒碗起身回了一碗。
“为朝廷马政,辛苦诸位”
“为朝廷分忧耳”
几番觥筹交错,这唐横仍是看着杨宸,好似望着故人一般。看得杨宸有些不自在,唐自见状有推了推唐横“父亲,殿下跟前怎可无礼?”
其实他看出了不同,记事到如今,唐横唯有逢年过节才饮酒,就算是朝廷来清点马场的官吏来此都不曾让老头子低首,每每惹得朝廷官员大怒而返,可唐自也纳闷,朝廷官员回朝之后居然不曾有一人把唐横弹劾去官。
“今日,老头子破例就算了,怎饮了如此多的酒?”唐自想来,全然不曾见到自己父亲饮酒饮到满脸见红。
“滚,每日管这管那,还管自己老子喝酒?”唐横当着杨宸的面将唐自一脚踢翻在地,吓得陪坐的马场管事直接起身跪地请罪。
面面相觑“这老头子今日怎还动起手来了”
安彬则是起身,拔了剑“唐大人,殿下王驾之前,无礼犯上,是何缘由!”
只见这唐横倒也不惧,直接走到安彬跟前,右手将安彬的剑架到了自己头上。
“不是老夫夸个海口,将军敢砍么?老夫这头颅,普天之下,除了先帝、陛下,有谁敢砍?”
唐横说完,马场管事又是跪地又是求饶“殿下恕罪,牧监大人今日多饮,冲撞了殿下,万请殿下念在牧监大人为朝廷驭马二十余年,恕了死罪!”
“你!”安彬勃然大怒,按大宁律,妄言陛下,已是死罪。举起剑便要砍下去。wap.bΙQμGètν
“住手!”杨宸起身,将安彬喝止。又走到唐横眼前,问道:
“唐大人,今日为何一直看着本王?”
“殿下!”唐横突然跪地,哭着说道
“殿下恕罪,微臣在殿下脸上瞧见了先帝的模样,不禁想起了些往事,有些伤神罢了”
“唐大人,慎言!”杨宸也是一惊,讳言先帝已是死罪,说他这藩王像先帝则更是大逆不道之言,让杨宸如何不惊。
众人听得此语,只是觉着这老头子今日莫非是疯了,守在这里养了二十多年的马,怎么会见过先帝。
见众人惊惧,唐横只是笑笑起身,脸上之泪还未擦去,默默念到
“老夫唐横,乃是大奉宁国公府一等马夫,先帝坐骑九歌乃是老夫一手**,大奉崇明六年,先帝自北宁城起兵,老夫随驾破了长安,当今陛下,从前的楚王殿下,鲁王殿下,越王殿下,晋王殿下,湘王殿下坐骑皆是出自老夫之手,咱大宁的首任二品太仆寺少卿便是老夫”
众人听闻此语,已是满目皆惊。
“出自宁国公府?怎会如此境遇?先帝诸子的坐骑是亲手所挑,可如此信誓旦旦之语绝非妄言”
杨宸虽惊,倒也明白了为何那身籍之上不曾有故居何处,只有北地二字。
众人回想也明白了,为何那些大怒而返的朝廷官吏从未把唐横弹劾下马。
其实,唐横还不曾讲出的是:
先帝之父,大奉的第九任宁国公杨文,重金亲自招其入府,使杨家的铁骑焕然一新,在草原与北奴和辽北各部的骑战当中不落下风,并最终入主中原靠的就是这支铁骑;就是先帝与如今分封各地的亲王骑术皆是他所教习,独孤皇后甚至在国公府内便让当时还是小公爷的诸子唤了他一声唐叔。
唐横还不曾讲出是:
广武帝贬他来定南卫养马,一是因他在长安城内惹恼了八大国公生死堪忧,让他暂避风头,与勋贵各退一步保其性命;后来则是让他在此处,为楚王杨泰随时备着数万铁骑,笔记那杨泰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
只是唐横不知,为何当今陛下登基,明知其留于此处的要害,却从不曾处置他,绝非忘了那般轻易。
如今念来:“莫非是旧人栽树,新人乘凉?”
谈笑间,又回首望了望年轻的杨宸,一脸英武与他初识先帝之时如出一辙。原本在这山里未曾听闻先帝驾崩之事,可楚王一去不返纳兰瑜遣人来此告知之时。
痛哭了一日一夜,若非想着秉先帝遗诏,为杨泰再留数万战马,以备不虞,定然是随先帝而去。
那因醉后非礼了定国公也是大宁当时领军北伐的邓彦之妹,惹得群臣非议纷纷论斩之时,是先帝在那朝廷之上顶了群臣,廷杖数十人。万般无奈,亲自下诏取了太仆寺少卿,贬于南地。
唐横眼里:有那年少英武,身穿铠甲的小公爷的回影
唐横眼里:有那脱了龙袍,寻常便衣打扮为他送行的先帝
唐横眼里:有那广武四年细雨中的长安郊外之亭
唐横眼里:有先帝那因自己被陷害非礼,勋贵朝臣一同打压,可天下初定不可生乱的无奈之情。
那日的言语,言犹在耳:
“朕廷杖了言官,也好言劝了,可这群书呆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前方邓彦还领着大军北伐,如今半月未进寸步,如何不是在向朕示威?你且南下,待事态平息,朕自会诏你还京,若那勋朝中的勋贵还想死缠着不放,那朕便要他们好看!”
其实,多年相处,那杨文独子的先帝,早已视这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唐横为兄。杨文骤然离世,朝廷又想夺爵,国公府的部将大多开始谋划后路之时。
是唐横,带着他在虎狼环伺的北宁城站稳了脚跟,直接领军冲入了北宁府军前衙门手刃了意图不轨的北宁副将。
长安郊外,临别的最后一语,便是先帝那句“尽我一世,尽汝一世”给了他这宁国公府所剩无几的旧人一世平安。
谁人能想到,眼前这垂垂老矣的白发老头,曾是那如今踏遍四海宁骑的副主,是国公爷亲自出城远迎赐千金请来的伯乐。
“老夫眼里,是我大宁三十万的茫茫铁骑,好一个铁马冰河入梦来!”
说完,饮醉倒地,满脸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