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志气,好志气,”皇帝冷笑着点了头,“不过,既已坦荡承认了主谋的身份,朕也不会强求你多说什么。你且回去,待案件查清之后,朕自有处分。”
叶永甲深知难辩,低低答了声:“是。”当即在公文上画了押,在两个小太监的护送下,退出殿外。
“朕念在多年君臣的份上,已经给他留足面子了,”皇帝将桌前的几本奏疏叠好,“容他回家作个诀别。明日午时一刻,再行抓捕。”
过湘人在阶下听着这些话,顿觉得尚有诛杀叶永甲的机会,于是向太子耸了耸眉。太子领会其意,转身跪道:“儿臣有一事相请。”
皇帝用冷眼瞥着他:“说。”
“儿臣以为,叶永甲罪孽实在太重,与本朝此前任何一人都无法相较……能否破祖宗之例,给他定下个死罪?”
皇帝直截了当地回答:“若他对朝廷已无威胁,何必诛杀?况且陆放轩人已经到京畿了,明日大概就可进京,那时选任新官,命三法司会审群贼,将案情大白于天下,则美名归于朝廷,恶名归于叶党,比起一杀了事要好。”
太子听到‘陆放轩’这个名字,心甚欣喜,认为自己的地位再无法被人撼动了,激动地双手打颤,情不自禁地提出个要求:“那,父皇……既然将叶党问了大罪,儿臣的侍读蓝渊,是否可以放出来了?”
“他很无辜?”皇帝仍不给好脸色。
太子又紧张起来,带着一点尴尬的笑,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像也不是。”
“待会审完毕,朕对他自有定夺,用不着你来干预。”皇帝伸伸袖子,说道,“别以为这储君的位子从此便如磐石之固了,还得等到朕死呢!”
太子被吓得声泪俱下,向前膝行几步,忙说‘不敢’,却暗自咬着牙想:‘懿王都死了,叶党也完了,这老东西还不把我当亲儿子看!处处设疑、处处作对,让我在众臣面前出丑……天下竟有这般窝囊的太子!’想罢,却连口气都不敢叹出来,只是默默擦泪,目送着皇帝起驾回宫。
叶永甲手中持着明灭的煤灯,晃荡的微光照着前方的一小段鹅卵石路,使他摸索着来到寝房。他把灯往旁边一搁,左手扶着门,正准备拿出钥匙,不料崔氏突然打开了门,向他身上扑去,紧紧地将他抱住。
叶永甲踉跄几步,本想用笑容安慰她,可此时怎么也笑不出了。
“你看你……多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怕你回不来了,就在这里一直等着,”崔氏望着他,“怎么样?没事了吧?”
“哦,没事,”叶永甲口中虽说,眼神却下意识地躲闪,“皇上问了些话,我一一答复,释了他的疑虑,否则怎会放回?”
“那、那就好,”崔氏轻快地笑了一声,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子,“对了,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说罢,她从柜子后面拿出一个木箱子,从中取出一件亮红色的氅袍,将它轻轻摊开,见之极其崭新,肩膀处用鹅毛作成,能看出是十分好的布料。
“这是我在未遇你之前自己织的,”她说,“那时我在崔府寡居,以为大半生都要一个人过了,百般聊赖时,便在幻想心目中的夫君是个什么样子,于是给那个我想象的人做了这件衣服。我觉得他心思细腻,为人也一定刚强,无论什么坎都能与我踏过去……没成想竟与你一模一样。所以,就当送你啦。”
叶永甲心头感到一股温暖,涣如冰释,笑意渐渐浮现:“要不然,我穿上试试?”
“当然!”崔氏将氅袍为他穿了,再用烛火左右一照,显出惊喜的目光:“完全适合呀!莫非真有天意不成?”
叶永甲听了,更加恋恋不舍地**着它,近乎出神了半晌。
“好了,时间不早了,”崔氏放下烛台,捋了捋氅袍,“还不舍得脱了。等明日天早再细细欣赏不迟。”“明日……”叶永甲一时语塞,表情黯然,只好脱了袍子,吹灭灯火,与她睡在一边。
二人躺在床上,四目相对,叶永甲抵住她的额头,莫名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温度,然而这样的感触再不能有了。想到此处,他的泪水滚滚而下,无法抑制。
“你怎么了?”崔氏问。
“没什么,感动而已。睡吧。”说罢,挪了挪枕头,合上双眼。
崔氏答应了一声,但仍旧盯着他,直到对方睡着为止。
“夫君,别了。”她用手指轻轻拭去他流到脸颊的泪,自言自语地说完,就起身走到桌案前,一把拿了煤灯和钟室的钥匙,走出门外。半夜的天气可谓刺骨,风呼啸而过,卷得败叶乱飞,像是在迎接什么来临。她毫不顾得寒冷,一味地走,摇摇晃晃地走。
钟室到了。她打开门,里面仍是一排环绕的钟,因夜半停止了报时,但那独一无二的声音在她耳内干涩地回荡。
她一声不吭,搬来一把椅子,顺手拿了一段白绫,用力抛上房梁。她望着那摆动的白绫,踏上椅面,口中默念道:“夫君,此前我与你说过,你既不能免于无事,我亦无法存于世上……恕娘子我先去一步,切莫为此自责!”言罢,将头往前一伸,一脚踢开椅子。
“崔姑娘,崔……”
清早,叶永甲睡眼惺忪,往身旁一摸,不料竟抓了个空。他顿时意识到不妙,吓得立刻清醒起来,慌忙穿上靴子,跑到屋外,一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一边大喊着她。
“你们看到夫人没有?!”他拦住几个下人,厉声问道。
“不、不知……”众人还未说完,就被叶永甲直接撞开。
他最终走近钟室,见此处的门是虚掩的,不禁皱住眉毛,猛地推开,就看到眼前那惊人的一幕。他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脚下不稳,只有仅存的理智驱使他艰难上前,把白绫一剑砍断,随后跪倒在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