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那传播消息的人怎样,”叶永甲坐下来说,“你崔家的那些亲戚,也太狠毒了。尤其是你的婶子,在信中连篇诟骂,看得令人切齿!”
崔乙摇头冷笑:“这帮人素是如此,平日不见他来接济,一旦有事,便怕你玷污了门第,要大义凛然地与你相绝。其实他们也是糊涂,平时仗着权势欺压乡里、攀援长官,全然不顾崔家的名声;反倒在这种事上斤斤计较,生怕败坏门风德行了。依在下看来,什么门第不门第的,竟都是些屁话!无非是看手中的家业不干不净,要立出一套规矩来,显出自己的文学道德,愚弄百姓罢了。”
叶永甲见他一肚子的怨气,轻轻叹道:“和巽如此激动,想必是积怨已久了。那里的情况,可否再讲讲?”
崔乙便接着说:“我幼时就同先父来了京城,二十余载,都未在乡里生活过了。他们同先父的来往更密切,我无非替他老主持些族中的事务,才偶尔回乡几次。至于众亲戚,大多喜欢逢迎权贵,见着大官又敬又怕,却对本族人百般算计,不顾亲情,因此争田争财的讼案屡出不穷。”
“好,有这几段话就够了,我已有应对之法。”叶永甲点点头说,“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平息物议,仅你姐姐的几句辩白难以奏效。他们既是如此样人,可封五十两银子回去,并说你已任刑部主事,丧期过后还要升迁,还望别再传播谣言,碍了你的功名大事。”
崔乙一拍掌道:“此策甚妙!族叔还算个好说话的,威望也高,我写给他,保准能让他们闭嘴。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丧期一过,便行成亲之礼,那时如何掩盖?”
叶永甲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冷冷地道:“那时我自有办法。”
二人言毕,便舍开这个话题,另外说了一点闲话;崔乙又要奉茶,叶永甲连忙以天晚推辞,起身作别,离了崔府。崔乙送走姐夫之后,再不觉困,仍坐在客堂上发呆,思想着出城的事儿;仆人翻着眼皮去瞧,不敢唤他。
转眼天已全亮,崔乙自知事不宜迟,就起身进了内室,朝着崔龙怀的灵位拜了三拜,把丧帽搁在边上;然后走入寝屋,叫奴才把先前的便衣拿出来,旋即去了丧服。他穿上的这身,正是旧日私塾先生的打扮,走在街上,任谁也难以找见,因此混在人群之中,牵马出了城门。
崔乙赶了半天的路,当晚在一处县境停下,随意寻得家客栈,凑合了一顿晚饭。恰巧是天将昏黑之时,店内人来人往,客人不绝,身边好不嘈杂,崔乙却毫不在意,只在吃那一大碗面,连面汤也仰头喝尽,才去找店主人说话。
店主人正应付着许多客人,一会儿顾收钱,一会儿顾签字,耳朵里还听得七嘴八舌,心里烦躁得紧。见又一人前来相问,态度不免横起来:“你干什么啊?”
崔乙颇有愠色:“掌柜的,我要在您这里住宿一晚,来付银子。”
“等着,等着,”店主人挥了挥手,“你没看这么多人吗?”
崔乙三更就起了床,此时已困倦非常,越看这店主越是恼火:“怎么?他们是人,我不算是人了?我一天没睡好了,快给我指一间屋子,我不耽误事,付了钱就走。”
“哦,拿钱来!”店主的指头敲了几下桌子,嘴里还嘟囔着:“穿得破破烂烂的,言语这般强势,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达官显要了……”
哪知崔乙耳朵清楚,把那一字一句全听进去了,顿时勃然大怒、咬牙切齿,以致于忘了现在的身份,拍桌吼道:“放肆!”
这一吼,竟让四周鸦雀无声,十数双眼睛纷纷瞅向他;店主人也吓得不轻,脸都黄了,僵着不敢动。
崔乙怔怔地看着这样的场面,心中亦有些发悔,便稍作掩饰地咳嗽两声,说道:“无……无事。掌柜,我要住间屋子。”
店主人冷眼瞥了下他:“八十文。”
崔乙怎忍受得了这样的轻视,一时之间羞耻难当,急急要证明自己的本事,便伸手往褡裢里找,费劲地想找出什么东西来。
店主人将身子往旁一倚,撇着个嘴,暗想:‘这厮底气那样足,不会连八十文都拿不出吧……’
只见崔乙的手从褡裢里慢慢伸出,紧紧地攥着,离得桌子近了,才将拳头舒展,里面竟是二两的白银。
“这……这……”店主人吃惊地盯着那两块银子,嘴巴不禁张得极大。
“多得很,拿去吧。”崔乙轻蔑地冷笑一声,转身上楼。
他走进了屋,躺在床上,回想起刚才的事,犹还得意;可不知怎么了,脑海里忽然闪起一瞬后怕的感觉,不由分说地激了他一身冷汗。他摸着脖子上的汗水,表情逐渐凝固住了,暗暗想道:‘此处离着京师不远,还属京畿,恐怕也有太子的耳目游走。当时存肇不正是在此目无法纪、胡作非为吗?若客栈里真有太子的人,见我和店主人大声争吵,必然已发觉我了。当时……应该没让他看到面貌吧……如果他只有疑心,没有定论,是不会轻易指认我的,这还好办。’
虽然不知是否有耳目,但崔乙思来想去,还是谨慎为妙,便腾地坐起身来,从地板上抹了抹灰,又从墙缝里扣了些泥,尽数擦在脸上;还嫌不够,又欲修剪胡子,可柜子里并无剪刀,无奈之下,干脆点了一枝蜡烛,将火凑近到胡子边,就把那胡子烧了个干净。
他摸着那被烧的那一片,虽还颇疼,但他总算是放宽了心。
正当崔乙要重新盖上被子休息,却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狠狠地拍了四五下额头,仰天长叹:“如太子真有心腹在此,我到时还怎么去懿王的府邸?一旦通报了真名,他必然认定了我,岂不前功尽弃?真是坏了叶公的殷勤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