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客 第19章:风云劫

“竟——就是找不到了。”两周过去了,心力憔悴的戚氏掌舵人缓缓放下了警方打来的电话。“我这里能使的本事都已用尽了啊。谁知警方又这么说,足见楚楚的失踪,恐是凶多吉少了。”他慢慢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他视如己出的戚风云,也已是熬得愈加清瘦,仿若一片即将随风而起的薄纸。

“风云啊,咱们,都就此先撂下她吧。”他猛然转动大班椅,背对着儿子。他料不到,随岁月磨砺而愈加冷酷、干涩的眼睛里,竟也能不断涌出滚烫的热泪来。仿若,上一次流泪已是几辈子之前的事了。

“爹,儿知道您心里难受,儿也不是外人,您就只管哭个够好了。”风云话音未落,竟已泣不成声。戚雄业听了这话,周身如通了电似的,颤抖着、战栗着,忽然猛地将高傲的头颅向身下的双膝尽力垂下,蜷缩成扭曲、抽搐的一团,大哭道,“对不住了啊,老婆。直到那晚,最后一晚,我才仔细打量了一番,却真是和你一个样儿的!足见这些年,我这当爹的只顾着别处,竟把嫡亲的骨肉都怠慢了啊。”

风云听了这番话,虽然明明知道那只是戚雄业的痛苦宣泄,但心还是瞬间被割出了深长的口子,痛到天旋地转,伤到周身的血都已流干了似的。转眼间,他高大而挺拔的身子失衡地摇晃着,径直坍塌、瘫倒在地。

——风云,这是我爹给你取的名字吗?

时光将戚风云遣送至6岁那年初到戚氏豪门的情境中。

“怎么也不做声跟姐姐打招呼呢?白可惜了长得如画中的仙人,脱俗又气派,竟是不能说话的吗?”戚楚楚睁大了清眸,翘长的睫毛频频忽闪着,“真是看不够啊。爹,有了这样的弟弟,我终于不用再跟大哥那木头玩儿了。”随即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扰得风云的耳朵酥酥麻麻的,慢慢地,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些许红晕。

…………

“啊!不要!不要总是打我的头!哪里都可以随便打的,偏就这里不行。我是一定要用这颗聪明的头来念书的,才能出人头地啊……”

“风云,又做噩梦了吗?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啊。看,姐姐都抱着你了,是不是?姐姐的怀抱是不是又香又暖呢?”

“二姐,我是要唯独谢谢你的。若不是你央求爹领养个弟弟同你作伴,可巧我又刚摆脱了那个酒鬼兼赌鬼的爹,我怎么会独得了这样的运气,被富贵人家收养了呢?想都没想过啊。我娘若在,也该瞑目含笑了呢。”

…………

“风云,这是胥驰,与你同岁的。”

“那我也是哥啊,比他大半岁呢。”

“风云,他爹与咱爹是世交好友,如今全家都搬来罗利了,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你说好不好呀?”

“哎,好歹说句话啊。楚楚,你这弟弟该不是傻子吧?”

“我呸!你傻了人家也不会的。敢欺负我宝贝弟弟,信不信我揍你屁股?!”

“啊,长得这么漂亮,心肠却这般狠啊,本还想追你呢?”

“只是长得帅便可追我吗?我可是楚楚公主啊。除非,你一辈子听命于我,我再考虑看看。”

…………

“都四年了,你们仨啊,天天起腻还不够吗?快都收着点儿,这是从洛杉矶来的萧叔叔家的萧山、萧荷兄妹,以后一起玩儿吧。”

“风云、楚楚,看他们哭这德行,定是丢了什么宝贝。”

“是丢了心,且找不回来了。所以,小荷,咱们以后都别再想她了。”

“小荷,胥驰哥哥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走开吧!我的妹妹,除了我谁也不跟的。”

“风云,你去试试,你可是咱们这里最美最帅的男子呢,给姐争脸啊。”

“小荷,我房里有些亲戚从苏州捎来的碗莲种子,虽极不易种,但你若有决心种好它,哥便将它破了口,浸泡于碗中,然后交由你照顾着。但你要记得早晚换水,耐着性子等一周,它便会发芽,再等一周,它便会长出细根和两三片幼嫩的小荷叶。碗莲碗莲,宛若萧荷,亭亭玉立,唯我小荷……”

“瞧见没?领走了吧。这就是我弟弟戚风云,值得起我一辈子的骄傲!”

…………

“二姐!”风云惊叫着,却仍是双目紧闭,似无法从长长的梦魇里苏醒、逃脱出来!

“风云啊,你已高烧不退,昏迷两天了,快醒醒吧。”戚雄业原本神采飞扬的脸庞已熬得昏暗不堪。

“爹。”风云喃喃,“从未与您谈及儿的过往,您也不问。如今便都告诉您,免得真走了,您却仍不知儿对您,正是绵长久远、骨血相连的爱。”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顷刻钻进风云曲线完美的耳廓。戚雄业一惊,紧忙拿出帕子,眯起干涩的俊眼,小心地擦拭着。

“儿的祖辈本是苏州望族,后来,曾祖父与同乡本家兄弟一起来美国创业,在各州开立多家苏州菜馆,却因不通悟合同条款而遭那奸人暗算,生意惨败,遂一贫如洗。所以,儿自小便是苦大的,谁知5岁又死了娘,亲爹便开始酗酒、赌钱,稍有不顺,便死命打儿以泄愤。6岁那年,更是将儿独自绑在家里,竟就不回来了。那时,儿便想,他既这般恨我,何必赐我这命呢?我但愿,永远不要有谁,尝到被亲爹如此虐待的滋味——身体里分明汩汩流淌着与他通心的血,却没见他有半分感念骨肉的情!”

“捱到最后,感觉身体已殆尽成一副毫无幸福滋养的皮囊,身子轻得发虚,快飘起来了,心中才涌出些幸福。想着终于要解脱了,下一世,儿再也不来这一界了。谁知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在干净透亮、没有半分霉臭味儿的空间里。忽然便瞧见您,那样的英俊气派,且正用极软极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头。我的心,竟感觉也被抚摸触动,怦地一下子便活过来了。我当时想,这才是我爹啊,竟能触到我的心,世上还能有谁呢?可如今,您竟又跟我论了血脉,甩手便掰开了情。秋儿先前又跟我断了爱,儿在这世上竟再没牵挂了……”

“莫说了。”戚爷老泪纵横,“怪爹老了,却又摊上你大哥、二姐这么两个,觉着亲生的竟怎么都不像我?心里一时堵得慌,才掘出些唯亲生才是血脉的旧观念。你偏就年纪不大、气性大,只抓着爹这句糊涂话,便往死里怄自己。”

风云仍是半昏着的,修长的身子却不由向着父亲侧了侧,戚爷便真切看清了那张世间罕有的儒雅而睿智的俊脸。虽已写满伤心憔悴、泛着发烫的红晕,却仍是如此赏心悦目、出类拔萃。

忽瞧见那原本丰润的嘴唇已干裂、起了大块的皮,戚爷便扬手让罗平拿来掺水的甘油,缓缓地涂抹在焦干的嘴唇上。“咝——”似有一丝刺痛,风云不由从齿间呻吟了一声,戚爷拿着棉签的手竟猛然弹缩回去。转而,他定定神,避开才刚那处已裂出嫩肉的地方,继续小心地涂抹着。

“爹……”戚爷刚困倦地合了下眼,忽听风云唤他,猛然醒了。风云睁开丹凤明眸,喃喃道,“儿记得,您的鬓角原本是黑亮的,怎么此时却生出几缕斑白了?看爹这样,儿的心好疼!这20年,儿已竭尽全力去修悟完美,只为爹欣慰一笑,只求爹晚生华发。不如,儿替您去了它们。”说罢,风云便伸出纤长美手,强撑着起身,谁知胳膊肘一阵虚软,竟无力撑住,便又整个人轰然跌进病床里,昏了过去。

“阮秋,你的骨子里果真是埋着阮芽的水性杨花啊。可我的风云,却偏偏输不起这样的你。”戚爷的声音很轻、很弱,很冷。

“戚爷,这一回,他好歹要自己熬着,若熬不住,我赔命。”

“你的命,不值银子的。而风云便是我的命啊!”戚雄业忽然发力怒吼,“我说过,别逼我发狠,进而折磨你和萧家的人,可你却偏不信,便活该是要死绝的命!”

收线良久,戚爷狠话仍如冷箭般不断地戳进阮秋心里,令其痛不欲生。此刻,她多么想冲破孤独之客的冷冽躯壳,如闪电般直射入戚风云的胸口,活了他整颗心,然而,她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个狠狠报复戚雄业的良机。

“山哥,你就好好守着吧。今日,我若出了这门口,心便永远回不来了。”她蜷缩在闺房的角落里,似已哭干了泪,殆尽了魂。萧山倚着门,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垂泪……

“阮小姐,你再不去,三少爷恐就没了。”阮秋抬起头,一惊!见闺房的门陡然开了,罗平正立在门口。

“萧山呢?”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们老爷说了,此时,风云在,萧山才能活。”说罢便想来扶住阮秋的手臂,谁知竟被绕躲开了。

“我不能去的,你也别动我。”阮秋虽虚弱着,然而眼神却又毒又辣,罗平见状,亦有些进退维谷了。

“土包子,哥送你吧。”恰于此时,胥驰来了。他朝罗平狠瞪一眼,“回头跟戚爷传个话儿,往后阮秋的事儿必须本王来办。她性子烈得很,若是想不开一头碰死了,谁给风云还魂去?!还有,让萧山那孬货别装、别躲了,自己滚回来就行了。还人质?操!我就说,到最后,没了秋儿就真活不下去的,只有风云而已。”

一路上,没有了欢歌高奏的胥驰座驾显得颓唐而无趣,两个人都身心俱疲,自然也无话可说,甚至,连互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终于到了被粗壮树木环绕着的医院,阮秋偏又走得慢,跟不上胥驰的步伐,某一秒,胥驰猛地回头,一脸恨意地瞪着阮秋,“怎么,怕看到我三弟的憔悴样儿会疼死过去吗?死丫头,还有比你更狠的吗?!谁对你好,你偏就往死里虐!”说罢抓紧她的纤手,仿若要把她的心也拽出来,撒野似地在走廊上狂奔着。

“等会儿将你领了去,我便回了。土包子,记着,你才22岁,什么前仇旧恨的与你何干?!那是天道的事儿,你入不了那界。所以,从此什么也别想,抓紧世上仅存的戚风云,只管拼死爱一把!”

病房之中,阮秋轻轻捧起风云的俊脸,烙下柔软而清甜的吻,“风云,何苦呢?爱情,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值得你这么抓着不放?!别死,别丢下我,我爱你!”她抚摸着风云开阔饱满的前额,哭着说,“我之所以绕开你,是因为——”

“为什么?”风云慢慢睁开细长尾挑的俊眼,“我都要喝下孟婆汤了啊,却是怎么也舍不得你,便回头望了眼,暗想,若能听你唤句爱我,我便再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