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着城市的角角落落,后院山墙上如倾泄了一池的水。
早已枯萎的葡萄架光秃秃地挂着从山间飘落的一些残枝败叶,茶海廊台外的积水浅浅地漫着,秋千在风中摇晃…
四人站在门口,泪眼朦胧看着床上的人儿。
一片金光之后,屋内空无一人。扶苏带着桑夏走了。
久久之后,润庐二楼空荡荡的房间门口,依然伫立着四个沉默的人…
扶苏曾想过,与桑夏的婚礼就在林地举办。
他一直迟迟没带她来林地走一走,就是想着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月光林地,真的很美。很美。和她一样,美得不染尘灰美得晶莹透明…
两千年前,他在这儿获得新生。
当他在苍茫之声召唤苏醒之后,一脚踏破虚空来到林地之时,便被这里静谥皎洁的气息深深吸引。
他梦想中的理想国,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不就是这样的吗?
苍穹之下,林木繁茂,四野均是奇花异草,微风轻起风之精灵如梦似幻游弋于林中;
溪谷中跳跃着、闪烁着荧绿光芒的小精灵们,好奇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金色光芒,它们悠游着来到金光周边围聚成一个圆,轻轻地缓缓地上下跳动…
林地里终年不散像是亘古永存的淡紫色浅雾弥漫、茵蕴着所有生灵,如同呼吸一般缓慢吐纳生息…
天空并不十分明亮,也不灰暗,像暮色却不苍茫。
一轮硕大的皎洁圆月悬于半空,隐约可见其中流动的微光,在一片洁白中时隐时现着缤纷的色彩…
金光褪去,树木像听了召唤,或虬壮或柔软的枝条,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交织于一处,在高处筑起一张树床。
扶苏轻轻抬手将桑夏飘起放到树床之上,瞬间,枝条上绽出朵朵洁白的花朵。花儿摇晃着生长开来,在月光下恣意怒放暖香四溢而起。
扶苏缓缓飘浮起身恣,悬在树床旁时已经褪去了原本的着装,一身白色长衫,在月光下,在微风中飘逸出尘如仙。
他深情地注视着一身水蓝的人儿,月光之下,她的小脸苍白头发有些乱了。他伸手将她的长发细细拔拢开,一缕一缕,极尽温柔。
眼中除了无尽的温柔还有难忍的泪光波动着。他设想中的婚礼,他们的婚礼,如今,却也成了她的葬礼!
有风之精灵飘动在他们周边,小精灵们像暮色里小小的萤火一朵两朵…无数朵在树床旁闪烁、悠游…
“林地为证,皎月为媒。扶苏与桑夏,今结连理枝永生不分离。”
扶苏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远远地飘散开来。
所有的树木微微摇动躯干,枝条一瞬间更为繁茂起来,舞动在月色之下,发出哗哗的声响。
天地间再无别的声响。
“桑夏。”
他握起她的一只手,另一手指尖轻弹,从她的发梢上裁出小段,尔后他头顶的一缕银灰也自觉飘出。两缕发丝落在掌心之际化为两枚指环,形如枝条编织、色如沉灰。
他将其只一枚指环戴在她的无名指上,“不知道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的婚礼…”
唇畔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你说你不喜欢钻石,我也不喜欢的。还是这样的好看不是吗?你一定会喜欢的吧。”
他轻柔地伸手抚在她的面颊上,触手处冰凉透骨。
“这儿很安静,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我在这儿陪着你。”
扶苏微笑着俯身亲吻在桑夏的唇上,轻轻地浅浅地像似怕惊扰了她的梦境一般。
“扶苏在这儿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空间里回荡着他的声音,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林地远处飞来一只白色的鸟儿,翅膀振动间,无形气浪延展在身后,划出一道长长如皎月般的白色。遥看有种极其空灵的美感。
白鸟在树床上空的皎月之下盘旋了会儿,收翼缓缓落下,最后伸出两爪轻搭在树床一侧虬壮的枝条上停住身形。
鸟儿通体纯白无一丝杂色,形若水鹭但在它头顶高高地竖着一摄羽毛。它歪着头看了看树床上的人,再看向扶苏,两眼灵动地眨了眨。
“布风。”扶苏轻唤一声,鸟儿便一点一点朝他移动过去,凑到近前之后用头上那摄羽毛蹭了蹭他的下顎。
“布风,这是我的妻,从今往后,你需引皎月之灵护好她。”
扶苏说罢,鸟儿像似听懂了点点头,一声清亮的叫声响起,腾跃向空中的圆月飞起。
霎时,白色光芒透过它的身姿落下,洋洋洒洒纷纷尽入桑夏的体中。一瞬间,她苍白的面容便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红润。
鸟儿再飞回到扶苏身旁时,像遨功似地看着他。
“桑夏,她叫桑夏。以后就是你的女主人了。”扶苏温柔地摸了摸鸟儿的脑袋,脸上的笑意仍旧是苦涩而伤感的。
布风鸟好像感受到了他心内的凄凉之意,张开羽翼将他护在其中。嗓子里不停发出低鸣之声。
风之精灵、水之精灵、山谷之灵还有无数的小精灵们,在这片隔绝了世间一切、桃源般的林地里,窃窃私语着。
‘树公子有新娘了’‘新娘好美…’
那些微小的声音回荡在林地的角落里。
扶苏抬头望着那轮圆月,像是与月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借您之力护我妻躯体不坏。多谢了!”
圆月似是在回应一般,隐在一片白芒之中的缤纷,霎时亮起…
不停有精灵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围着树床上的人儿叽叽喳喳地窃语着,虽然它们的声音都很微弱,但聚在一起之后登时便像炸了锅一般。
扶苏苦笑着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然而精灵们却好奇极了。
“树公子,树公子,你的新娘怎么不说话?”
“树公子,树公子,她是谁?是凡人吗?”
“树公子树公子,新娘是不是死了?”
“树公子娶了个鬼新娘…”
“啊!!!”
精灵们全然不懂人类世界的喜怒哀乐,死亡对它们来说似乎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但似乎还是懂得所谓的‘鬼’是挺可怕的东西。
小精灵们先害怕了起来,纷纷闪到了一边躲在布风身后。
扶苏看着那些扇动透明小翅膀的小精灵,无奈地苦笑道:“是啊,我的新娘死了。”
风之精灵轻轻撩起桑夏的长发,声音很空灵,“树公子的新娘果然很美。”
扶苏伸手把桑夏的长发归拢回来,轻轻**着她的面容,“听到了吗?它们说你很美呢。”
如果桑夏听到这句赞美,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曾羡慕过师暄暄的绝世容颜,说染儿精干有气质,阿妖姐妩媚妖娆,素儿与众不同,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比她自己美。
但他一直想告诉她,在他眼里,她是最美的。无与伦比的美。
“树!”
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扶苏转头望去,远远的深林里一个巨大的虚形缓缓走来。
像行走在林地里的巨人一般。转眼之际,便来到面前。
虚形浑身冒着幽绿在光芒,没有具体的模样,只浑身挂着一些水藻和藤蔓。有一只眼,巨大的眼,好奇地睁着看向树床上的女孩。
“她!”又是简单的一个字。
扶苏点点头,“我的新娘。”
虚形伸出一只类似于手的形态,扶苏接过看去是一截古老的玉石,“谢谢。盘谷。回去吧。”
虚形闻言一声不响如来时一般,挪动巨大的身躯缓缓离去…
“树公子树公子…”精灵们奇怪地看着老‘盘谷’留下的玉石后纷纷飘散起来,一时间树床上就多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
有长得像灵芝的植物、有拇指头大小的虫子、破石头、苔藓…诸如此类,堆满在桑夏身体周边。
扶苏原本忧伤的情绪,一一下被这些精灵们可爱的举动,拂去了大半。
他笑笑挥手,“回去吧,回去吧。”
“树公子,树公子,跟我们去溪里玩吧。”
小精灵们拖起扶苏的衣角使劲拽着,然而它们怎么可能拽得动他半分。
他摇摇头,“你们自己去吧。我要在此处陪伴她。”
小精灵们转头放下扶苏的衣角,一涌而上布在桑夏周身,却是不怎么费劲就将她抬了起来,转头就往树床外飞。
扶苏哭笑不得,赶紧将桑夏抱了回来,搂在怀里假装生气地说道:“不许碰她。自己去玩吧。”
小精灵们吓了一跳,委屈地缩在一处,聚集起一团明亮亮的萤光。
看着它们那可怜的小模样,扶苏突然就想起了桑夏卖惨的装模作样。心下一紧,低头看着她,泪水轻轻滑落。滴在她的面容上,如果她醒来看到这些小精灵该多欢喜呀…
布风鸟震动翅膀,带着一群小精灵们飞向远处的溪涧。
它感觉到扶苏的心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但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心,还是那颗心啊。它想不明白,只能带着这群闹人的小东西先离开,别吵了他的安静。
风之精灵盘旋在周边转悠了一转,形出一个女子的面貌,像极了桑夏。
“树,你看我,美吗?”风精灵嘻嘻笑道。
扶苏抬眼一看,笑了笑,“美。”
风精灵不停飘动着,“树,你好悲伤。我感受到了你的悲伤,所以,我的身躯都沉重了。”
扶苏整理好桑夏被风吹得叠起的裙裾,“她死了,我很难过。”
风精灵飘扬着与桑夏像极了一虚形面容,“那我变成她的样子,你会开心一点吗?”
扶苏摇摇头,“可你不是她。就算你变得与她一模一样,也不是她。”
风精灵散去了幻化出来的面容,无言地悄悄散去飘走远方…
月光林地无晨昏无日暮,那轮硕大的皎洁圆月,始终一动不动地挂在半空中。
会说话的精灵们散去了,还有一些不会说话的精灵们,萦绕在树床旁好奇地悠游着。
反正它们也不似小精灵们那般吵闹,扶苏便也就不去管了。
他轻轻将她放回到树床上,盘谷的那半截老玉石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深谷溪渊里捡来的,化去水渍之后垫在桑夏脑袋底下正好像只玉枕一般。
扶苏坐在树床上,双腿垂着,扬手间多了一只横笛。
月色之下,紫色薄雾之中,林地里响起清远的笛声。
美妙而忧伤的曲调,在烟波浩渺的林地里,婉转悠扬…
远空一排飞鸟归林,似乎听到了这哀柔之声,停顿在半空中。
小精灵们在溪涧里停住玩耍,静静地倾听着。
扶苏两眼望向月空吹奏着,两行清泪缓缓流出,他的心无时不刻地痛着,即使是在林地里也无法止住。
他看不见,身后树床上的人儿,身体里正有丝丝缕缕的雾白色光芒缓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