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基里曼能听见马库拉格之耀的引擎传来的示警信号,还有连续不断地的其他上千个警告。
此时此刻,主舰桥上已被闪烁的红光彻底吞没,每个人的脸都被代表了危险的光芒照耀着,昔日的理性和秩序已经在这里荡然无存,情绪高涨、脚步狂乱,神情严肃或急切。
他们的脑海中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一个念头。
冲出去。
必须如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引擎可以过载到焚毁,甲板可以震颤到近乎解体,虚空盾甚至都可以暂时关闭,来为引擎的超载供能。就连导航员们的尖叫,也成了一件可以被接受的事。
自进入亚空间以来,马库拉格之耀上已经有三個导航员在指引前路的时候陷入疯癫与晕厥。起初是报告,星炬的光辉正在增强。然后是出现幻觉,仿佛正身处泰拉地下某处。
最后是嘶声尖叫,不断地念诵泰拉之名
曾有人细问,但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词。
燃烧。
什么在燃烧?泰拉吗?于是,这个问题被迅速地列为禁止事项。昏厥的导航员们开始被带离并严加看管,这里毕竟是亚空间,谁知道他们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有人也提出过异议,认为不该再依照导航员们的指引前进。理所应当的,这个提议被罗伯特·基里曼亲自否决了。
马库拉格之主给出的答案没有留出任何辩驳的余地——不依靠他们,难道依靠肉眼去分辨亚空间内的景象?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罗伯特·基里曼也并未将这个原因说出口。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其他人可不一定。
前进吧。罗伯特·基里曼想。继续前进,不要停下。
他几乎是带着恳求在心中念出这句话的,他并不软弱,但这句恳求背后蕴藏着的东西是可能彻底摧毁他理智的东西。
他害怕迟到,也害怕他们跃迁出去后会落到其他地方。他害怕看见马库拉格陷于火海,平民被屠戮,守军被钉在废墟上尖叫到死当然,还有塔拉莎·尤顿。
怀言者和那个披着洛珈·奥瑞利安皮囊的东西是不会放过她的,实际上,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马库拉格人。
这件事早在基里曼进入亚空间时就被他想到了,他们做了这么多的掩盖,这么多的铺垫,就是为了抢在基里曼前面抵达马库拉格。
为什么?
因为那桩血案,因为那该死的完美之城。
你毁灭了一群狂热信徒曾经最珍视的东西,甚至让他们在当时所信仰的神明面前蒙羞现在这群信徒带着他们新信仰的神明的赐福回来了,且更加狂热,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罗伯特·基里曼已经懒得去猜谜底了。
他过于认真地思考着这些事,恍然未觉自己胸膛中的铸炉再一次地开始了躁动,有明亮的光从他眼瞳中亮起。
马里乌斯·盖奇担忧地看了过来,却压抑住了开口提醒的意愿。
恰逢此时,一阵剧烈的颠簸自舰船右面狂躁地传来,力道之强令人感觉仿佛被十发战列舰的宏炮一起命中。
船员们立即东倒西歪,开启磁力靴也无济于事,有人甚至因过大的冲击和磁力靴的作用起了冲突,导致了骨折。
哪怕是原体,也在这种程度的冲击中不可避免地歪斜了一下身体。铸炉巧合地同时跃动,竟好似受到某种召唤般,忽然间大放光芒,基里曼眼前的世界也在此刻于光明中爆炸。
不过只是一眨眼间,他便离开了马库拉格之耀那充满急躁情绪的舰桥,来到了一片迷雾之间。
紧接着,他闻到燃烧般的气味,但空气却寒冷无比,好似刀子般在割他的喉咙。
这是何处?
基里曼本能地拔出腰间赤诚短剑,表情已变得冰冷。不管这里到底是哪里,他都必须离开
属于铸炉的力量开始积蓄,这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力量在胸膛中咆哮了起来——如果不是听见了那个声音,恐怕罗伯特·基里曼会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轰出去。
“停下。”帝皇说。“且听我一言,罗伯特。”
怀揣有冰冷愤怒之人猛地转过身,看见他的父亲——绝非虚假,绝非幻象,绝非他人的欺骗。帝皇就站在这里,于他面前,黄金所铸的战甲上满是鲜血。
“父亲?”
“你已知道答案,为何还要再重复地呼唤我?”帝皇问。
他看上去明明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此刻居然还能微笑着开个小小的玩笑。这没让基里曼感到宽慰,反倒令他心中更显不安。在他的记忆中,人类之主从未表现得如此
真实。
“不过,我想这不重要了。”帝皇说,他抬起右手,迷雾在顷刻间散去,至少他们面前的这团迷雾是这样。
然后,一颗燃烧着的星球就此出现在了基里曼面前。
他目眦欲裂。
“怀言者们正在作孽。”帝皇来到他身边,远比他高大,声音却罕见地显得温和。“他们怀揣着复仇之愿,抵达了你的故乡。很聪明,但也很无耻。好在你仍有帮助。”
帮助?什么帮助?
帝皇在下一秒就给了他答案,迷雾开始继续被驱散,一些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他认出了他们,那是钢铁勇士、死亡守卫和火蜥蜴。
在燃烧的马库拉格中,他们正视死如归地拼命战斗。
生命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廉价,阿斯塔特们在死,防卫军们在死,平民们也在死——被恶魔杀死,被火炮杀死,被流弹夺去生命,被怀言者残忍地剖开心腹
所有的这一切像是流水一般灌注进入原体的脑海,在这个瞬间,他看见了无数死者。从宫廷到郊外,从破败的废墟到燃烧的森林。河水倒灌,瀑布逆流,海洋枯竭。
马库拉格正在死去,所有人,都正在死去,只是或早或晚,仅此而已。
两秒钟后,罗伯特·基里曼的双手开始颤抖。
“他们——”他开口,话语竟然显得磕绊。“——他们?”
“是的。”帝皇说。“三支军团,两个原体。”
“两个?”
为什么只有两个?
“因为莫塔里安已死。”尼欧斯说。“他自号为死亡之主,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不过,在我看来,他做到了。”
基里曼茫然地看着这个略显陌生的金甲巨人,以及那抹转瞬即逝的悲伤微笑,却没再得到解释。
帝皇只是平静地挥挥手,让迷雾再次散开,另一幅画面开始缓慢地取而代之,在波动的涟漪中,基里曼看见了佩图拉博。
他兄弟那阴沉的动力甲已经不复此前,变得破烂。每一个划痕都昭示出它的主人经历了何等苦战,每一处凹陷都凶险万分,敌人绝不留情。
那么,佩图拉博本人呢?他又如何?
在谈到这件事以前,你需要知道的是,罗伯特·基里曼从未喜欢过第四军团之主,从未。实际上,几乎堪称厌恶。
他不喜欢佩图拉博对待自己军团和其他军事力量的反应,同样也不喜欢那过于扭曲的性格。而这些事,已经尽数被他抛之于脑后。
因为他看见佩图拉博正在与洛珈战斗,面对无数恶魔,面对站在恶魔后方使用邪法的那个怪物。
他半步不退。
宁肯遍体鳞伤,也要固执地护住一具躺在他身后的残躯。
有紫色的花正随着他战锤的砸落而一同粉碎,那是一朵产自马库拉格的郁金香,基里曼立即认了出来。
“那是伏尔甘。”帝皇说。“伱知道吗,罗伯特?”
他忽地谈起一件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泰拉,人们认为,像龙这样的生物是不会死的”
“父亲。”基里曼打断他。
“嗯?”
“送我过去。”双眼明亮如烈焰的罗伯特·基里曼说。“你将我召唤至此必定是有任务要交给我,你为我展示这些画面,前因后果”
他将赤诚短剑缓慢地归入鞘中,双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了下去,胸膛内却有完全不似心脏跳动的声音开始响起。
“所以送我过去吧,父亲。”他说。“趁一切还来得及。”
“没有什么事是来得及的,罗伯特。”帝皇摇摇头。“你可以过去,实际上,这的确也是我付出代价召你前来的目的。但你已经无法拯救马库拉格了。”
“我可以。”基里曼执拗地反驳。
于是帝皇再度扬起右手,替他的儿子拨散了面前的迷雾。
那燃烧着的马库拉格再一次完整地出现在了基里曼眼前,并且这一次,它有所不同。
星球还是那颗星球,正在遭受战火的蹂躏,却突兀地变了颜色,有如陷入黑白的世界中,将一切事物简单地分为了二色对立。
于是基里曼便看见了真相——他看见了,那无处不在的混沌之力。漆黑无比,贪婪无比。
它已浸入马库拉格的地心深处,无论忠诚者或背叛者,他们的仇恨都在完美地为这股力量添砖加瓦。只差一个契机,一个引子,这个混沌之力就将彻底爆发
然后,便是毁灭。
“怀言者们是有备而来的,罗伯特。他们想要一个新的完美之城,而他们是怀着复仇之愿前来。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比得上这件事?”
他没有说这件事是哪一件事,但基里曼知道。他已经通过简单的逻辑与自己对亚空间的了解推测出了怀言者们即将对马库拉格做的事,可是
“我建立了一个反灵能部队。”他沙哑地开口。“他们或许能——”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在帝皇怜悯的目光下,罗伯特·基里曼握紧双拳,缓慢地闭上了嘴。
是啊,或许,仅仅只是或许而已。
一万人的反灵能部队能在这种等级的灾难中起到什么用处?
那特意为了针对灵能者而改进出的反灵能装备,那从费鲁斯·马努斯宝库中交换得来的阿玛图斯死灵科技装置它们能对一颗星球的死灭能造成什么影响?
答案是,没有任何用处或影响。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罗伯特。”
帝皇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不似从前。
“要做的事,我也已经按照计划做到了最后。我不得不在这里告诉你,大远征失败了。但是,失败的原因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于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
“没有人可供我们指责,没有人可让我们怪罪。这是一场集体的灾难,由我们共同铸就,付出鲜血最多的却是一个又一个无辜的普通人”
“帝国即将坠入黑暗,蛮荒和迷信将卷土重来,我已看见了它们,但我必须先欢迎它们。”
他微笑起来,笑容中满是痛苦与自责。
“我曾发誓要让人类不必再生活于恐惧中,可我没能做到,反倒招来了更大的恐怖。无独有偶,吾儿,在马库拉格燃烧的同时,泰拉也在燃烧,诺斯特拉莫也在燃烧,奥林匹亚,拯救星”
“人类的银河在燃烧。”
“所以,这已经不是战争了,我不会用这个词来称呼它,你知道原因吗?”
基里曼没能发出声音,他眼中噙满泪水,只能摇头。
“因为战争是会结束的。”帝皇说。“现在去吧,去拯救你的兄弟,你的人民。存人失地,一向如此。我们会在泰拉等待,我们将奋战到最后一刻”
他忽地微笑起来,这笑容中已不含半点悲伤或悔意,只剩下最纯粹的怒火。
他抬起手,握住了那已经破碎的虚妄野心,合拢右手,握掌成拳,一口将那染血的野心平静地吞下。
人类之主眼中金光大盛,以帝皇之姿冷酷地下令。
“杀光它们,罗伯特·基里曼。”
第十三子咆哮着拔出剑,光芒袭来,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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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属于洛珈·奥瑞利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吵闹,且愚蠢。
恶魔们朝他扑来。
这次,第一个上来领死的怪物有着扭曲的身姿,飘忽不定,像是一团影子,他则视若无睹,挥动战锤将它砸碎。
影子又如何?一样可以杀。
第二个是一只通体血红,身披战甲的强壮恶魔,它念着些他懒得听的话,狂笑着朝他扑来。
是个强敌,他承认。解决它花了几分钟,而且胸甲上又多了一道伤痕。
无所谓,第三个是谁?
他抓住那恶魔的头颅,将它高高举起,孤身一人面对黑暗的魔潮,面容上唯有平静。他便是雷池,任何妄图经过他触碰到伏尔甘残躯的恶魔都会死去。
佩图拉博缓缓开口。
“下一个是谁?”
他扔下头颅,将它踩烂。
“来。”
他举起战锤,示威性地挥舞一圈,让碎肉洒落。魔潮中有些弱小的立刻奔赴而来,踩踏,或被踩踏,只为了到一点血液。如此混乱,如此令人生厌
他轻蔑地大笑起来,从腰带上扯下一串手雷扔进魔潮之中。
“来啊!”在沸腾的火光中,他咆哮。
魔潮以贪婪的目光凝视着他,每一道目光都凝聚着邪恶的力量。
佩图拉博感到头疼欲裂,粘稠的鼻血正在染红他惨白的嘴唇——是洛珈,不。是那个占据洛珈身体的东西,是它的邪术
这里已经被亚空间的力量彻底包围,于是,诅咒便成了相当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东西躲在他召唤出的恶魔群落身后,不紧不慢地等待着佩图拉博耗尽体力。钢铁之主当然看得出它的意图,但他不屑于嘲笑。
就目前来说,他只专注于做一件事。
“兄弟!”隔着魔潮,洛珈朝他远远地呼唤。这次是它自己在发声,而非那引人恶心的法术。终于,自踏入风暴来,佩图拉博终于有一刻摆脱了那接连不断在耳边响起的低语。
可惜的是,那伪物所说出口的话仍然令人感到恶心,陈词滥调,甚至不足以被投以半点注意。
佩图拉博冷冷地瞥他一眼,举起战锤,以骇人之姿将它狠狠砸落。一击之下,立刻便有五六只恶魔同时死去。碎肉翻滚,它们的数量却依旧不见减少。
洛珈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多了点怒意。
“你为何还是不愿意听人说话?该死的,你没可能赢的!我已经说厌这句话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固执的要命,怎么?突然都变成了罗格·多恩?你们明明无法获胜,为何还是要继续战斗?!我只是想让你们看见真相,仅此而已!”
“省省吧”
在杀戮之间,佩图拉博终于予以了回应。
“你那真相还是留着自己吃吧,畜生。”
钢铁之主冷笑着朝它举起手中战锤。
“我向来鄙视懦夫,尤其是你这样的东西。”
“我不清楚洛珈·奥瑞利安到底遭遇了什么,但他显然不是你这种连自欺欺人做不到的废物。你蠢到看不清自己的真实面貌,又软弱到好似一滩泥巴,所以你什么也不是。”
“闭嘴,然后过来领死。”
洛珈的表情终于转变为怨恨。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发誓!”它咆哮起来。“你又懂些什么,敢如何评价我?在完美之城被那伪帝下令焚烧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以为他会爱你?不,他根本就——”
“——爱?这就是你渴求的东西?”
佩图拉博冷笑着抓住一只试图偷袭他的猎犬,反手扭动脖颈,扔到脚下,踩烂头颅。他的嘲笑好似一把尖刀,深深地了被嘲笑者那腐烂病变的内心。
“多么幼稚伟大的孩童,自以为是,拥有力量,却凡庸到连野心也不敢有吗?”
“你——!”
“——闭嘴!”以更大的声音,钢铁之主压了过去。“懦夫无权与我对峙!滚来受死!”
“我要杀了你——!”伪物凄声咆哮起来。
身躯飞起,衣袍鼓荡,从黑暗的远方飘荡而来,手中金杖高高举起。恶魔们因它的力量而不情愿地遁入了虚空,一时之间,这里竟然只剩下它和佩图拉博还站着。
钢铁之主如愿以偿地微笑起来,这个微笑是如此的真心实意,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奈何他现在实在是太过开心
他没办法阻止自己微笑。
下一秒,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金杖与战锤彼此碰撞在了一处。
空气被‘打碎’,覆盖于地面的尘土为此瞬间扬起,有如遭受轰击那般凄惨。琉璃状的地面再次被击碎,伏尔甘的尸体也震动两下,有隐约的闪光从应该是胸膛处的一片焦黑中闪过。
“佩图拉博!”那东西咆哮着念出他的名字。“你将受苦,你将沉沦,你将饱受折磨——诸神会品尝你的每一点记忆!”
钢铁闭上嘴,并不回答。他无言地挥动战锤,以磅礴巨力硬生生压过了洛珈的金杖。
后者意识到不妙,试图闪烁离开,却被一只铁手牢牢地抓住了肩膀。
不自知地狞笑着,钢铁一把将它摔落在地,锤头随后砸落,硬生生将洛珈的右腿自膝盖以下变为了一滩肉泥。
大怀言者又惊又怒地挥动金杖,离开了原地。一击不中,他便出现在了佩图拉博身后,邪术已经如本能般施展。
伏尔甘的残骸轻轻飘起,而佩图拉博已经转过了身——可他还是迟了一点,洛珈的手已经伸出,即将触碰到火龙之主的尸体
从那张惨白之面上缓缓绽放出的微笑,你大概是能看出他此刻心情的。
一切仿佛都将走向最糟糕的模样,无法挽回,无法拯救,誓言再一次破碎佩图拉博仿佛看见郁金香正在破碎。
直到黑暗中亮起一抹璀璨的光。
然后是高温,还有剧烈的心跳声。
一个巨人自金色的薄雾中出现。
双眼炽亮,如天上烈阳。面容扭曲,如地狱恶鬼。牙齿紧咬,块块碎裂,怒目圆睁,血红一片。他手中的赤诚短剑在这一刻化作了光柱般的磅礴伟力,只是呼啸声便足以摧毁一切黑暗。
马库拉格之主罗伯特·基里曼回到了他的家乡。
“死——!”
剑刃斩落,一颗头颅高高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