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基里曼对耶利哥大学很熟悉,实际上,是非常熟悉。从图书馆到教学楼,再到拥有众多坐席的巨大的辩论赛场......他对这些路熟悉到甚至能够闭着眼通过。
原因很简单,他在这里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耶利哥以辩论出名,它拥有一个用角斗场改造的巨大辩论赛场,每当辩论赛开始,就会有许多人从马库拉格的各处慕名而来,前来观看唇枪舌剑。
这项运动在马库拉格内是如此盛行,以至于每个长老院的成员年轻时几乎都得在这里取得一定成绩。
罗伯特·基里曼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他那时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入马库拉格的长老院,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少年时,他曾经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日没夜的准备辩论,想要在辩论场上赢过所有人。他在这里取得了一千场胜利。
一千场胜利,与一场失败。
他的成就让耶利哥大学在他还未成为如今的马库拉格之主时便骄傲地将他的画像挂在了荣誉长廊里。他的口才就是在这个时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是,失败有时比胜利更加令人刻骨铭心。唯一赢过他的那個人,则叫做康诺。
而现在,他走在通往辩论赛场的路上,显得很是沉默。
鹅卵石铺就的林间小道被他与卡里尔·洛哈尔斯的脚步声打破了今夜的寂静,旁边是一汪沉静的湖水,此刻正随着微风的吹动而显得波光粼粼。
这幅夜景是不需要用语言去多加描述的美好。这里是学生们钟爱的放松休憩之地。自耶利哥大学在三百年前建校以来,这个传统就一直存在了。
基里曼沉默地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他的靴子与路面上镶嵌着的石子互相碰撞着,如果换个时间,换个身份,基里曼会很乐意停下来欣赏它们。
但现在不行。
现在,他只想知道真相。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走在他前方的巨人,平静地做好了开口说话调节气氛的打算。
这条路,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过了,但他的记忆告诉他,他们很快便要抵达终点,抵达那共同拥有血腥与文明历史的古老建筑了。
所以他必须如此,他此前短暂的情绪爆发是很不应该的。作为一个成熟的政客,他本该用更为自然的手段来让卡里尔·洛哈尔斯心甘情愿地告知他真相。
罗伯特·基里曼认为自己做得到这件事。
于是他轻声开口,和缓地询问:“卡里尔教官,你已经去探望过范克里夫一连长了吗?”
明知故问。基里曼想。每个政客都必须要做的事。
“是的。”卡里尔平静地回答,声音从他前方传来。“他还吊得住命。”
吊得住命......基里曼抿了抿嘴。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他一早就知道了,医官们遵照他的命令,一直在向他汇报。
第八军团的一连长重度烧伤,医官们甚至没有办法在不切开他动力甲的情况下将盔甲取下来,他的皮肤与肌肉大部分都成了黏糊的血水,神经更是没有愈合的可能,整个人都几乎废掉了。
坦白来说,他现在还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
因此,若是想要再度奋战,便只有一条路走。
“不过,这并不用劳你们费心。”
“什么意思?”
“他已经对我说了他的诉求。”
卡里尔平静地行走,步伐不停,脚步声和缓而轻微。
“他让我修好他。”
修好?基里曼皱起眉。为这话语中暴露出的可怕决心而片刻失语。
“......马库拉格可以提供一台蔑视者无畏机甲。”
“不,不需要,罗伯特·基里曼大人.....我不会再将属于我的责任推给他人了。”
卡里尔停住脚步,基里曼也随之一同而停。他知道,他们已经抵达终点。
他的领路者转过头来,轻声询问:“你想要看见真相,是吗?”
“......当然。”
基里曼在短暂的沉默后坚定地点了点头,暂时将范克里夫一连长的事放在了脑后。
“这也是为何我会跟着你来到这里。就是这里了吗?辩论赛场?”
“不。”
“可我们正站在它的大门前。”
“是的。”
基里曼的眉头开始越皱越紧,他得到了回答,站在真相的门外,却不得寸进。这种感觉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他走上前去,强迫自己无视了卡里尔·洛哈尔斯那平静的眼神——他来到辩论赛场那沉重的实心大门前,开始仔细地嗅闻,想要捕捉空气中可能残留的每一个痕迹。
但是,没有。
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血腥味,没有任何战斗的痕迹留存。
基里曼转过头,本欲再次询问,却猛然发觉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卡里尔·洛哈尔斯表情平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凝望着前方,目光的落点是一片虚无。
“.......”
沉默着,罗伯特·基里曼顺着他的视线再次看了过去,却只能看见那两扇合拢在一起的沉重大门。
“你想看见真相,罗伯特·基里曼。但我只能为你揭示一部分。”
卡里尔低声开口,语气轻地可怕,仿佛他并不在这里一样令人毛骨悚然。马库拉格之主将喉咙中升起的问题咽下了,开始等待下一句话。
但是,没有下一句话。
他的领路者缓慢地握紧右手,五指如同钢铁般深深地陷入了基利曼的血肉之中,森寒的蓝光在一瞬间剧烈地爆发。基里曼瞪大眼睛,肌肉开始颤栗。
他没有感到痛苦,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
随后,就在下一秒,有东西从那伫立了上千年的古老建筑的黑暗中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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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冷到几乎令人窒息,每一次本能地呼吸都在让那些死寂的冰进入鼻腔与呼吸道,刮伤其内,很快,罗伯特·基里曼便感到了一阵腥甜。
他沉默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辩论赛场之内。四面八方皆是空荡的坐席,曾经摆着长桌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沙子在他们脚下安静地等待。
卡里尔·洛哈尔斯呢?
基里曼缓慢地转过头,不出意外地在自己的身后看见了他。
那个巨人中的巨人平静地等待着,用面无表情来称呼他不太合适,但若是伱想指望从上看见点什么东西,就是痴人说梦了。
基里曼凝视起那双眼睛,在短暂的凝望后再一次于其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随后,他恍然发觉了一件事。
——是他允许,我才能一次次地从他的眼睛中窥探他的想法。
“......真相呢?”罗伯特·基里曼缓慢地开口。“哪怕是一部分也好,我接受。”
卡里尔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了右手。他的皮肤是苍白到近乎于死人的那种惨白,手臂的颜色自然也不例外。
罗伯特·基里曼今夜已经听了太多谜语,见了太多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用大脑去思考的诡异。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卡里尔·洛哈尔斯,所以他现在才站在这里。
他本该伸出手与他相握的,就像下午时他们在书房内所做的一样。只是一次握手而已,有什么难的?
但他没有。罗伯特·基里曼停住了动作。
马库拉格之主死死地盯着那只右手,默然无语。在操场上时,卡里尔的手干净而惨白,没有任何污渍。而现在......他的手中却满是血腥。
那不是人类的血。
绝对不是——人类的血不会那么污秽,不会那么可怕,甚至在皮肤上嘶嘶作响,缓慢地沸腾。人类的血也不会散发着迷蒙的蓝光,使人感到头晕目眩。
基里曼想要移开视线,让自己摆脱这些东西,但他没能成功,因为卡在卡里尔指甲缝中的残破羽毛已经接替了血液与蓝光吸引了他的视线。他看着它们,呼吸之间,感到彻骨的森寒。
“握住它。”卡里尔低沉地说。“你就能看见真相。”
“这是什么?”基里曼轻声询问,声音轻柔得如同婴儿在母亲的肚腹中无意识的呓语。
“你想要的真相。”他的引路者如此回答。“我杀了九只,就在这里。无形之形,黑暗中的怪物......”
他仰起头,看了一眼无光的天空,然后再度低下头,轻柔地笑了起来。这时,基里曼注意到,他的笑容中还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觉得很难受吧?”卡里尔问。“这样模棱两可、
故弄玄虚的话......它们是否有激怒你?”
基里曼承认了,他凭什么不承认?他点头,干脆而利落地回答:“有。”
“那么,我道歉。”卡里尔说。“我的本意不是让你生气,或为了对我的信任感到恼怒。实际上,你对我展露出的信任甚至让我都有些惊讶。”
“白天的时候,你在发觉了范克里夫真实意图的情况下选择走上前来与我对话,事后则对他既往不咎。你愿意和我独处一室交谈,乃至相信我这套听上去像是危言耸听的说辞......我对你致以我的歉意。”
基里曼抿起嘴唇,一点恼怒再次于面容上浮现:“我信任你,是因为我的兄弟们对你的评价。”
“罗格说你的决心与他不相上下,福格瑞姆称赞你的慈悲,费鲁斯说你拥有钢铁般的意志......洛珈最为语焉不详,而且显得不是很愿意谈起你,但在我的追问下,他还是承认了你在道德上的超人之处。我因为他们才相信你,所以我不要你的道歉,你的道歉对我没有用处。”
他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手。
“我要的只是真相。”罗伯特·基里曼说。
“好啊。”卡里尔·洛哈尔斯轻轻地点头。“真相就在你眼前。”
如同被闪电击中,如同被火焰焚烧,基里曼瞪大眼睛,沉重的压迫感席卷而来。昼夜倒转,天地碎裂,尖叫声不绝于耳。他眨眼,然后这一切消失。他再次眨眼,于是这一切再度重来。
如同潮汐般的规律,顺着他的呼吸往返于不可察觉的灵界之海。恍惚之间,他的视力却反倒更加清晰了一些。
卡里尔·洛哈尔斯的声音在他耳边轻柔而坚定地响起:“看看吧,罗伯特·基里曼。”
看。
看什么?
基里曼茫然地握着他的手,寒意袭来,再然后,他看见了。
他终于看见了。
一只巨大的、拥有七彩绚烂羽毛的生物。被人用它自己的骨骼钉在了角斗场那粗糙不平的墙壁上。它的躯体被人剖开了,骨骼与内脏全都被扯出,恰到好处地与它的表皮保持了一个若即若离的状态。
它的眼睛已经消失,尖利的鸟喙大张着,两把燃烧着深沉火焰的刀刃在脸颊的侧面交叉而过,死死地困住了它的舌头。
它的羽翼大张,但是,每一根羽毛却都被人硬生生地扯了下来,有其他八只死状各异的鸟类生物头颅被钉在了它的翅膀之上。
“......这是什么?”基里曼茫然无措地问。
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某种可怕的幻象了,那东西不是鸟,绝对不是。
鸟的血液不会是扭曲的泛着蓝光的蛆虫,鸟的躯体也不会如此巨大。鸟是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中的生物,和这样丑陋的怪物绝对不同。
他没有等到回答,在足足十三秒的沉默过后,他听见了一个回答。
“你要的真相。”卡里尔·洛哈尔斯轻声回答。“无形之形,就在你眼前,罗伯特·基里曼。”
“我说,它是什么——?!”基里曼咆哮起来。
一阵隐藏的极深的恐惧在他愤怒下显露无疑,他的理性让他不理解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实际上,他的理性让他拒绝理解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哪怕他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是你本不应该看见的东西。”卡里尔说。“我剥夺了它们的污染本质,因此你才能直视。换句话来说,是我杀死了它们,所以你才能亲眼看见......”
沉默。
如雷鸣般的沉默。
握着他的手,基里曼开始了艰难地喘息,他的呼吸是如此剧烈,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患了病。但他没有,他非常健康,他只是难以接受。许久之后,他才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喉头滚动。
“......不,不,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说。“所以它们是——”
“——它们什么也不是。”卡里尔打断他,一股力量迫使基里曼睁开了眼睛,和他对视。
这力量来自理性与平静,借由与他相握的那只手传递而来。然后,罗伯特·基里曼听见了他今夜从卡里尔口中得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该休息了,马库拉格之主。保持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