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忽然褪去,放出光明。
守在度水城中的三名修士看到这一幕,都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怎么回事?”
“雨停了,那河妖自己退了?”
为首的度水城主面露喜色。
度水河中有大妖,千百年来一直与度水城相安无事,然而今日却忽然发疯,大有吞吃整个度水城凡人的架势。
他赵家世世代代都在度水城繁衍生息,亲族都在城中,当然不可能抛下城池独自脱逃。
他修为低微,本打算等到大妖来攻,再借助城中阵法殊死一搏,没想到还没开打,一切就结束了。
“快!快去码头。”
“鱼妖发疯,绝不会退,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
暴雨初歇,主街道两旁的店铺一家接着一家打开大门,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安静的度水城渐渐恢复热闹。
“今日的风雨可真大!”
“以为要下一天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停了。”
“愣着作甚?亏了半天生意,赶紧开门!”
“都让让,捞尸队来了!”
“听说码头那边淹死不少人,晦气……”
板车轱辘转得飞快,嘎吱一声压过路边水洼,飞溅的雨水泼来,向苼从容右退一步,恰巧让开所有污水,继续向前。
片刻之后,向苼踏进一家酒楼。
酒楼雨后方才开张,客人少得可怜,向苼独自上了最的楼层,依窗落座。
这个视角,刚好能够看到城外码头的景象。
“客官,您要的酒菜齐了!”
小二满脸热情地端来招牌菜与酒水,正要端起酒壶斟酒,见向苼抬手拒绝,立马自觉退下。
楼顶重新恢复安静,向苼并指一勾,澄澈的酒水便自行从酒壶飞出,落入酒杯中。
杯中荡漾着,酒面渐渐映出一张脸,却不是向苼,而是停留在记忆中的一名少年。
向苼怔怔看了许久,紧抿的唇松开,端起酒杯浇在桌前,轻声道:。
“小弟,一百多年未去看你,是姐姐的不是。这是你我初见之地,我就在此地住下,先陪一陪初见时的你,如何?”
隐居的地方定下,向苼放下一件心事,伸了几筷子,意外发现酒楼的口味不错,多吃了几口。
在她吃喝的同时,捞尸队也已去到码头。
赵城住灵识一闪,立刻找到半边身子埋在远处污泥里的陈铁匠,弄醒他后,终于得知鱼妖作乱的过程。
只是向苼到来之前,陈铁匠就晕死过去,赵城主最后只能猜测,是一名实力强横的修士路过,顺手料理那大妖,救下了陈铁匠。
……
用完膳后,向苼不作停留,离了酒楼,径直往城东行去。
城东街头虽比不过主干道热闹,行人却也不少。
向苼沿着街道没走多远,便一眼看到街尾一家老旧的铁匠铺,铺外随风飘扬的旗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陈”字。
“度水城东,陈记铁匠铺……”
向苼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悠远的记忆。
“姑娘若是觉得心里亏欠,日后不妨去度水城东陈记铁匠铺看看,世道艰难,姑娘若能照拂一二,自是更好……”
那是在还未覆灭的炽焰宗,她为求脱离向鸿羽掌控,决意练剑。
那本无名剑诀,便是偶然得自山下一名铁匠之手。赠册之后,铁匠留下此言,便径直离宗了。
以向苼如今的境界,记忆力极好,自然不会忘记这个约定,只是诸事缠身,无暇顾及。如今来到度水城,立刻便想起了这件事。
与之一同想起的,还有琴机和十四。
自打她从向家矿上地底出来,就与他们失去了联系,如今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太久了。
他们……还在吗?
向苼很想展开神识搜寻,只要这两人还活着,以她如今的能力,轻而易举就能找到。
可念及此处,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怯意。她在……害怕什么?
向苼甚至不愿去想,直接展开神识扫过陈记铁匠铺。
这一扫,却见铺子内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她微微蹙眉,神识顺着铺子后面的小道延伸至后院,终于见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正站在灶台前一块板凳上,熟练地盛汤。
女童的动作很麻利,盛完满满一碗汤,便掐着碗边举起来放在地上的食盒里,随后盖上木盖,吃力地提起来,往隔壁院子走去。
铁匠铺没关门,这小丫头的父辈应该身体健全,她这是在给谁送饭?
带着一丝疑惑,向苼目光落入隔壁院中,神识又是一扫。
这一扫之下,却令她心神一震,呼吸瞬间凝滞。
……
“十四爷爷,凤凤来啦!”
清脆悦耳地童声传入耳中,卧床在侧、形容枯槁的十四缓缓睁开眼,看到小丫头吃力地提着食盒过来,眼里浮现出一丝慈爱。
“怎么又来了?你爹没拦着你?”
十四太老了,早已没了少年时的活泼生气,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树皮,嗓音亦是嘶哑难听,令人听之生怖。
羊角辫丫头却没有丝毫害怕,双眼澄澈发亮,仿佛一碧如洗的天空。
“爹爹早上就去码头取石料了。”
凤凤吐了吐舌头,笑得露出一双小虎牙:“上午下了好大的雨,爹爹一定在外面躲雨,没那么快回来。”
凤凤说着,端起热汤伏到床前,舀起一勺递到十四嘴边,“爷爷快尝尝,这可是凤凤亲手熬的。”
“好好好……”
十四欣慰地抿了一口,“凤凤,听你爹的,不要再来了,万一再跟上次一样……”
“我不!”
凤凤擦了擦手上留下的烧伤,倔强道:“我这次很小心了,灶膛里的火都熄了,不会有事的。邻居婶子对你一点都不好,我要是不来送送点好的,爷爷你一定会饿死的。”
凤凤说着,小手握住十四苍老的右手,双眼闪闪发亮,“十四爷爷,你再讲讲苼姬娘**故事,好不好?”
十四哑然失笑,“你都听了多少遍了,还听不腻?”
“怎么会腻?”
凤凤立刻直起背,大声道:“那可是神仙呀!爹爹说你说的都是假的,可凤凤觉得都是真的!”
十四看着凤凤大呼小叫,眼神温和,温和得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不知轻重的自己。
年纪大了,总是容易回忆过去。
死期将至,从前在炽焰宗历经的曾经,反而在脑海中不断闪回,记忆中那张本该模糊的脸,异常清晰。
“凤凤。”
十四喃喃一声,“你觉得爷爷……还能等到她吗?”
“一定可以!”
凤凤信心满满,“那可是神仙,怎么会死呢?等苼姬娘娘回来,一定回来找十四爷爷的。”
十四听着孩童盲目的话语,嘴角泛出一丝苦涩。
他其实都知道,向苼在110多年前就死了。
只是人老了,虚无缥缈的梦变成了他不愿离世的执念。
这一丝执念,支撑着他,硬是以凡人之躯活了一百四十一岁,接近炼气修士的极限。
枯竭的生机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熬不过今年的冬天。
可就这么死去,他好不甘心。
小丫头逗留了有一个时辰,眼见爹爹还未回来,稚嫩眉眼间多了一丝忧色,抱着食盒匆匆离去。
十四缓缓合上双眼,屋内恢复死寂。
可这样的死寂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被一道推门声打破。
十四听到了,却没睁眼,只当是收留他的妇人进来洒扫。
王寡妇嘴上从没一句好话,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并非亏待他,只是凤凤年纪小,看不明白。
然而十四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王寡妇口头那句“老东西”。
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却未见床前有人,侧头只看到地面上有一道拉长的倩影。
十四脑海中轰然震动,嘴唇止不住颤动起来。
是她吗?
是她吗?!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就要下床,却听到耳边一声轻叹。
十四动作凝滞,缓缓抬头,看到眼前出现的女子一如当年初见,没有丝毫变化。
他怔怔看着,两行眼泪,不自觉从他眼角流下。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还未伸出半寸,就被向苼猛地握住。
不是幻觉!
十四欣喜若狂,旋即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慌忙抽出手捂住自己的脸,低头不敢再看向苼。
“哈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我现在是不是又老又丑,向苼,你一定被吓到了吧?”
向苼抿紧嘴唇,竭力维持语气平稳:“没有。”
“好,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十四干脆放开手,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浮现出少年时才有的光辉,语气里多出一丝质问:“这一百多年,你都去哪儿了?”
“我……”
向苼方才开口,就又被十四抢去话头,“我知道,你肯定是有难言的苦衷,对不对?”
十四拿出枕边一尊苼姬像,“这一点也不像你,可我也只能看着它,想象你这些年的处境。”
向苼接过石像,心乱如麻。
“你来得太晚了。”
十四微微一叹,旋即又露出灿烂的笑容,“可也不算晚。至少,我能把你还活着的消息带下去,告诉琴机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