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就是清流的偶像!标杆!楷模!是清流想活但是不敢活成的模样!
当初高拱要逼海瑞辞官,也只是把江南粮督的差事并入南京户部衙门,让海瑞无事可做,作为大明首辅,高拱处置一个海瑞,还要如此谨慎小心,就这,还遭到了清流的口诛笔伐。
现在海瑞要回朝了,御史们纷纷站了起来,凑到了一起,都是极为兴奋的交谈着。
“陛下英明!纪纲伦理荡然无存,不独百姓莫能存生!海瑞归朝,天朗气清!好好好,好啊!”
“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唏!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
“陛下既然无苛责言官害耳目之臣之意,甚至从那权相手中,硬是把海刚峰召回朝中任事,那岂不是说,雒遵、景嵩、韩必显,真的是罪有应得?”
“说的也是,京营兹事体大,全归了晋人,陛下还能得一夕安寝?以此弹劾的确有些无纲无纪?”
“我之前就说了,朝日坛失仪之事,另有隐情,你们偏不信,非要说是元辅居中作梗,难不成张首辅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儿装?”
……
葛守礼站在承天门前,看着大部分的科道言官开始离去,神情反倒是有些落寞,他好说歹说,这些科道言官就是不信他的话,一提海瑞,便都开始信了。
他这个总宪当的也真的是憋屈。
给事中贾三近左右看看,人越来越少,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跺了跺脚,离开了。
这承天门朝天阙,游戏规则是法不责众,陛下既然让海刚峰回朝,平息了众怒,这朝天阙的臣子,便越来越少,那贾三近再继续下去,就把他给露了出来,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终于,承天门之前,只剩下了锦衣卫缇骑,再无言官逗留于此。
科道言官不满张居正,最大的原因,就是多人举荐海瑞,张居正拗不过,就让琼州巡按御史前往考察海瑞。
结果巡按御史到了海瑞家中,那真的是家徒四壁书侵坐,房屋居舍清冷简,家无余财,海瑞有的只有书和一身的正气,海南天气暖和,要是在北方,海瑞到了冬天,仅仅靠一身的正气过冬,就得活活冻死。
如此廉洁,张居正却始终不肯启用海瑞,科道言官皆言:张元辅怕了海瑞严峻刚直,才不肯启用。
冯保看着葛守礼一脸落寞,想了想,便笑着说道:“葛老倌啊,要咱家说,你这总宪干脆别当了,致仕算了。”
“你看你,在文华殿,受咱家的气,在都察院,受这帮言官的气,这夹板气,要是咱家,咱家不受,爱谁谁了!”
“胡言乱语!”葛守礼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而去,葛守礼不争辩,是因为冯保说的是实情。
这谭纶失仪之事,是都察院景嵩、韩必显两人弹劾,但是他们和葛守礼说的时候,就没说陆树声也失仪,否则葛守礼在文华殿上,也不能出那么大的丑,也不能陷入那么大的被动之中。
这头儿,冯保修炼《气人经》把人气的死去活来,这可不就是夹板气吗?
这夹板气,最是难受。
冯保和葛守礼回到了文华殿内,将承天门外的事,事无巨细的禀报清楚。
“廷议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略显失望的摇头,示意大臣们不用再干站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他继续读书,朝臣们继续吵架。
这一通眼花缭乱的交换,其实换来换去,本质上,是用海瑞回朝,换来了科道言官放弃对谭纶的纠缠弹劾,止了党争。
若是科道言官在听闻海瑞回朝,还不肯退呢?
朱翊钧就会看看张居正的办法,如果张居正没办法,朱翊钧只好亲自下场,让缇骑们拿人了,找到那個在里面摇唇鼓舌的王八蛋。
大兴诏狱、大掀党争!
“海瑞回京,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坐定之后,问出了第一件事,海瑞回朝。
对于张居正而言,他昨日留空白浮票,其实也想到了这个结果,张居正很确定,这不是冯保和李太后的主意,冯保当了老祖宗不过六个月,李太后住乾清宫还不足五个月。
海瑞回朝,张居正十分确认,就是陛下的主意,张居正早就认清了小皇帝阳光开朗的笑容下隐藏着何等的面目。
宫里主事的三位,只有小皇帝能做出这种顺理成章的、理所当然的利益交换。
甚至张居正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期盼,当冯保和葛守礼回来之后,那种期盼,变成了一种失望和无聊。
失望人都走了回了官署?无聊到想看血流成河?!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言不发,在此之前,都是当国的首辅,不肯让海瑞回京,既然张居正本人都不反对,那廷臣们更没什么意见了。
“曲则全,枉则直。”张居正看无人反对,十分平静的说了一句。
这是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二章的一句话,能柔曲因应变通则能自我成全,张居正对海瑞归京之事,并不看好,若是海瑞再直言上谏,言谈间让太后皇帝误会,怕是连回籍闲住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张居正还是拿出了举荐海瑞的奏疏,稍微搓了搓,齐缝书押下印,将举荐的奏疏递给了乾清宫太监张宏。
朱翊钧拿出了万历之宝,盖在了奏疏上,这本奏疏又拿回了廷议长桌,交给了吏部,这叫下章,就是奏疏盖了章后就变成了奏章,奏章下发六部具体办理。
杨博对海瑞回京没有任何的意见,下了书押,也下了自己的印信。
而后文渊阁会草拟一份圣旨,把海瑞过往做的事数一数,把举荐的人的名字也写到圣旨里,再快马加鞭送到海南,海瑞才能动身回京。
海瑞回到京师至少要一百八十天,也就是半年的时间,北衙到琼州,路途遥远。
朱翊钧在读书,他不怪那些言官们朝天阙。
给事中、监察御史,大多数都是给刚从翰林院观政的新科进士的官员,都是些年轻人,他们热忱、他们热情,他们热血,他们冲动,他们对国事愿意表述自己的意见,他们对邪恶不能容忍,他们同样容易被人利用。
都察院那么多的御史,全都是晋党的人?
但是一小撮坏到流脓的狗东西,四处煽风点火,这些御史们就容易被鼓动。
风力、舆论、清议,多数都是如此。
朱翊钧并不怪他们,年轻人不气盛,年轻人不热血,那还是年轻人吗?他们的血冷了,那大明才是一潭死水,根本没救,可以等死了。
只是经过此事之后,朱翊钧发现,葛守礼大约真的不知道陆树声失仪之事,被御史们编制的信息茧房,牢牢的控制住了。
海瑞回京,也会被信息茧房,牢牢控制住,而后成为族党们手中的利刃吗?
朱翊钧一脸平静的读书写字,等到海瑞回京,这把刀一定会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手中。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开始廷议第二件事。
戚继光回京。
戚继光要回京了,而且是开奉天殿领赏。
张居正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对戚继光驻扎北土城、入德胜门、入东长安门、入承天门的具体时间和礼仪,都做了具体而明确的要求。
张居正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礼部尚书陆树声,他希望陆树声不要在这件事上自误。
“族党排异不胜不止,陛下深忧、太后焦急,雒遵、景嵩、韩必显三言官弹劾一部大臣之事已经了结,应当洗心涤虑,用心办事,莫要自误。”张居正合上了手中的奏疏,用极为平淡的声线,讲着威胁最重的话。
富国强兵,就是张居正当国的总方针,陈五事疏是他变法的第一步。
而富国要抓税赋,抓税赋就要抓吏治,所以他推行考成法,唯有吏治清明、上行下效、政令通达才能收得上来税,没有吏治,谈收税就跟谈青楼女子卖身不卖艺一样的滑稽。
而强兵,则主要以蓟辽总兵官戚继光的南兵为核心进行强兵。
这是不符合大明制度设计的,不符合祖宗之法的。
戚继光的南兵为核心的十万雄兵,是大明朝的快反支援部队,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有战事,都可以进行调度。
这本应该是京营的职责。
戚继光的蓟辽军队就是再强,那也只是边军,不是京军,名不正则言不顺,张居正让戚继光执掌三镇之地,这样做,是极为危险的。
因为边军很容易变成尾大不掉的祸患,这个过程不以戚继光本人的意愿而转移,更加确切的说,蓟辽军会被变成了祸患,有人会把他们变成逆贼。
如果可以给戚继光封爵,哪怕仅仅是个流爵,也能把戚继光调入京师,成为京营总兵官,那京营之事,就不会如此糜烂了,强兵之事就变的名正言顺了。
因为京营是天子亲军。
明初的时候,明成祖朱棣曾经下过一道诏书,让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朱高炽,无论是风霜雨雪,都要到京营操阅军马。
边军戍边,京营征伐,是大明的祖宗之法,但是大明京营在明英宗复辟解散,在明宪宗继位后重组,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大明军容耀天威了。
张居正在一步步的试探,试图以功劳给戚继光封个爵位,而后戚继光就能名正言顺的回京来做总兵官,这样一来,才是强兵本务。
张居正看着礼部尚书陆树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若是这次戚继光入京之事,再出了岔子,那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张居正有没有手段,他的手段很多,但是给人泼脏水,是最简单的事儿了,陆树声若是敢在这种廷议通过的事儿上捣乱,那就不能怪张居正做那个小人了。
比如找几十个孩子跑到陆树声的府上寻亲,无论陆树声的品德是否高尚,都只能致仕了。
廷议还在继续,朝臣们还在吵架,朱翊钧仍然颇为认真的读书,再没有说过话。
张居正在说完戚继光入京之事后,也变得心事重重,他其实有些担心,陛下对科道言官们产生误会。
科道言官和阉党一样,都是人厌狗嫌的存在,不招人待见,张居正也烦这些人,葛守礼直呼其名,攻讦首辅,张居正能咋办,他也不能怎么办。
科道言官真的有存在的必要,虽然他们时常被当成攻讦大臣的刀,但若是朝堂上没有了这些刀,才是乱套。
科道言官,是大明纠错机制极为核心的一部分,虽然这种纠错机制在族党的利用下,逐渐变质了。
朝天阙已经变成了一种政斗的手段,而不是纠正皇帝错误政令的机制,就像晋党最开始是为了解决边患而走到一起,现在已经变成了垄断对鞑靼贡市和走私为利益核心的族党。
“臣等告退。”群臣恭敬行礼,离开了大明朝的文华殿。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作势就要行大礼跪下说话,他朗声说道:“陛下,臣有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