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岩寺三个字说出来的一瞬间,整个亲亲楼都安静了下来。
宇文渊举着酒杯的手一顿,酒水险些泼洒出来,但他毕竟是久历阵仗的人,立刻就平复了情绪,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酒杯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又想了想,然后抿嘴笑道:“最近天气太热了,你还是就留在宫里吧。”
“可——”
商如意还想要说什么,身边的宇文晔轻咳了一声,道:“如意,你就听父皇的吧。”
商如意转头看向他,只见他不动声色的对着自己轻轻的摇了摇头,迟疑了半晌,再看看宇文渊仍然微笑,但显然眼角的皱纹都已经深了不少的样子,商如意也只能在心里轻叹了口气,道:“儿臣知道了。”
宇文渊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出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但一顿饭还是吃得十分愉快,等到宴席结束,宇文渊还特地吩咐:“回去的时候慢些走。天黑了,让人多拿些灯笼过来。”ъΙQǐkU.йEτ
宇文晔道:“父皇放心。”
众人这才慢慢的离开了亲亲楼。
往回走的时候,长菀和图舍儿一人提了一個灯笼在前面开路,宇文晔则牵着商如意的手,一行人踩着夜色前行,都走得十分的安静,直到又一次路过金玉苑,商如意看了一眼里面,早已经门窗紧闭,连一星灯火都没有,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宇文晔低头看她,道:“还在为这件事难过呢?”
“也不难过,”
商如意说着,又抬头看他,微微噘嘴:“你刚刚也不帮我说话。”
看着她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的样子,宇文晔笑着摇了摇头:“所以,你是真的想借着去大岩寺礼佛的机会,把那盒马蹄糕送给太后?”
“嗯。”
“胡闹。”
“……”
“父皇虽然疼爱你,但也不是什么都能允许的。你身为秦王妃,更应该明白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所代表的意义,本就非同寻常。若没有非常之事,父皇是不会允许有人去接触他们的。”
商如意原本听到他的“胡闹”二字还有些不服气,可听到后面,又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明白这个要求的确提得有些冒险,若是平时,恐怕宇文渊也不会对自己那么好声气,她也的确有些“恃宠而骄”,但有的时候,心一软起来,反倒胆大了。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的**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才轻声说道:“我只是,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怀了身孕的原因,所以更能体会那种母子连心的感觉。”
“……”
“不仅是母亲对子女牵肠挂肚,其实为人子女,又怎么可能不思念母亲呢?”
“……”
“如果真的能让太后吃到楚夫人做的马蹄糕,不仅太后开心,楚夫人的心里也能宽慰不少吧。我总是觉得,这一次的事,白白让她受了委屈,心里有些不安。”
听着她温柔的话语,宇文晔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但他还是很冷静,微微用力的握紧了手中那只纤细的小手,轻声道:“我知道伱一心为他们着想,但你要记清楚,在宫中,先保全自己,才能为人考虑。”
“……”
“尤其是这件事,非同寻常,若没有非常之事,父皇不会让人去的。”
“……”
“你啊,就不要去碰他的逆鳞了。”
商如意其实早也明白这一点,这个时候只轻轻的点了点头,被宇文晔牵着往前走去。
回到千秋殿后,卧雪已经把床都铺好了,但两人都没有立刻睡下,毕竟刚刚在亲亲楼上是皇帝赐宴,哪怕再是开心也不能放开了吃喝,所以宇文晔并没有吃饱,而商如意因为想要去大理寺的要求没被答应,加上心中忐忑也没怎么多吃,这个时候都有些饿了,便让图舍儿把楚若胭送来的那盒点心拿过来,两个人分着吃了。
吃过之后,又喝了一会儿茶,平复了情绪这才洗漱**。
直到熄灭了烛火,整个内殿都陷入了一片漆黑,宇文晔也搂着怀中温热的身子,一边轻轻的**着她的后背,一边闭上眼睛,就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听见商如意在耳边轻声道:“你说,能有什么非常之事发生呢?”
夜色中,响起了宇文晔一声轻笑。
原本只是觉得商如意有些异想天开,哪知道,只半个多月后,就真的有一件“非常之事”发生了。
这一天,乃是八月仲秋。
宇文渊又一次在亲亲楼赐宴,但这一次就不只是宇文晔和商如意,还有太子宇文愆,而且,在开宴之前,还先领着他们沿着千步廊游览了一番。这个时候天色刚暗,却已经有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清辉万里,月华湛湛,皎洁的月光铺在长廊上,如同撒下一地霜雪,更映得廊下的山水池波光粼粼,除了一轮颤巍巍的明月映在其中,更仿佛万千星河都揉碎落在了那池中。
宇文渊难得有兴致赏月,这个时候也叹道:“好月。”
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可惜月圆人不圆。”
一听到这话,宇文晔和商如意同时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知道宇文渊是想起随军出征的宇文呈了,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跟在宇文渊身边的宇文愆已经轻声道:“父皇是在等三弟立功的好消息吗?”
宇文渊的眼中立刻浮起了笑意,随即,又透出了一抹落寞的光。
就在沉默的片刻之后,他忽的又回过神来,仿佛觉得自己身为皇帝,表现出思念儿子的样子未免有些儿女情长,失了帝王的威严,于是摆手笑道:“什么立功,朕只盼着这小子不要闯祸就是了。”
宇文愆道:“父皇放心,三弟已经长大了。”
宇文渊闻言,轻叹了一声,道:“是啊,他也不小了。”
这一声叹息,明显就透着一丝不属于帝王,却只属于父亲的柔软,商如意倒是立刻会过意来,微笑着说道:“父皇是在担心三弟的婚事了吧?”
宇文渊笑着点了点头,道:“之前朕跟你说起的那个几个好人家的女儿,都是知书识礼的好姑娘,等这一次,他若真的立了功回来,若人家看得上他,也该让他考虑婚姻大事了。”
商如意笑道:“父皇挑的,自然是好的。”
因为家中没有其他的女性的长辈,加上慧姨又暂时被冷落下来,所以她身为宇文呈的二嫂,前几天就被宇文渊叫去商议了一下这件事。皇帝所挑选的那几个女子皆出身名门,知书达理更温柔娴淑,完全有资格成为齐王妃,商如意只是担心,宇文呈野性难驯,就算成家,也未必能令他安分下来。
但身为二嫂,该做的事情也得做。
宇文晔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说道:“原来你也去帮父皇挑人了。”
商如意笑道:“我可不懂,只是去给父皇添乱罢了。”
宇文渊笑着摆摆手道:“如意识人之明不逊你们两兄弟,若不是因为她现在怀着身孕不能劳累,朕还想让她——”
说话间,他自己迟疑了一下,立刻笑了笑,掩饰了过去。
一旁的宇文愆目光似乎也闪烁了一下,深深的看了商如意一眼,也转过头去。
如果这一次宇文呈回来,真的给他挑选了一个名门闺女作为齐王妃,那么三兄弟当中,就只有太子宇文愆一个人还没有正式的妻室了,这一点,不可能不让宇文渊担心。
他之前应该是意属虞明月,只是因为虞明月在庆功宴上大放厥词而改变了主意,哪怕后来赐给了宇文愆两个良娣,可太子的身边没有一个操持中馈的人,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既然都已经让商如意帮忙挑选三儿媳了,那么大儿媳让她参与意见,也并非不可。
但,还真的不可。
毕竟商如意和宇文愆之间有那样尴尬的过去,就算现在商如意已经怀了身孕,宇文愆身边也有了两个良娣,也再无人提起往事,可一旦想起,还是难免尴尬。
商如意看了宇文愆一眼,月光下,他一身白衣翩翩,那俊美的脸庞也被月光勾勒得朦胧而越发温柔,整个人仿佛月华凝结而成;可那双清浅的眸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几乎透明,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有一种莫名的清冷,甚至让人完全分辨不清,他到底在看着什么地方,看着谁。HTtρsΜ.Ъīqiκυ.ΠEt
那种一望万里无垠的茫然,更透出一股彻骨的冷感。
而商如意却莫名觉得,他虽然脸朝着宇文渊,清冷的目光却好像看着自己,只是在她有些犹豫的要把目光调开的时候,宇文愆仿佛也提前预知了什么,将脸也偏向了另一边。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这一次,是宇文晔打破了沉默,他说道:“父皇,天色有些暗了,我们还是先回去了吧。”
宇文渊立刻笑了起来,道:“是了,月也赏得差不多了。”
说罢便摆摆手,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和商如意一道下了千步廊,朝着亲亲楼走去,因为商如意的肚子比之前又大了不少,宇文渊还专门让玉公公安排了一个小太监为她就近提着一盏灯笼照亮前路,即便这样,宇文晔也寸步不离,扶着她的手一道前行,宇文愆只走在他们前方两三步,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没再说什么,只往前走去。
不一会儿,便回到了亲亲楼。
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亲亲楼内却是灯火通明,上下两层的阁楼里全都点着灯笼,将这座小楼映照得光明大盛,玉公公一边跟在宇文渊身边服侍,一边也不停的对着身后的小太监无声的指令,当他们刚走到门口,已经有一队宫女迎上前来。
就在四人准备走进去的时候,身后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宇文渊不由得蹙了一下眉头。
玉公公立刻上前,指着外面道:“谁在那里乱跑?”
只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从夜色中跑了过来,虽然此举是打扰了皇帝和两位殿下,还有秦王妃的雅兴,但他却并不惊怕,反倒脸上满是喜色的对着玉公公低声说了两句话。
玉公公一听,浑浊的眼珠就跟点了灯一般,一下子亮了。
宇文渊道:“怎么了?”
玉公公从那小太监的手中接过一份文书,转身便喜得对着宇文渊跪拜下来,高声道:“皇上,宋州捷报!”
一听到“捷报”二字,众人全都精神一振,宇文渊更是两步便走过去,一把从他的手中接过文书,三两下拆开,只粗略的浏览了一遍,脸上立刻浮起了欣喜的笑意,但他没有马上说什么,反倒像是为了重新印证,仿佛害怕自己看错了一两个字而失误一般,又从头看了一遍。
旁边的宇文晔已经按捺不住:“父皇——”
这一次,宇文渊终于将那捷报上的文字又重新看了一遍,确认自己刚刚没有看错,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宋州归降!”
“这,太好了!”
商如意又惊又喜,眼睛都睁圆了。
宇文渊也笑呵呵的说道:“是啊,申屠泰是个好样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书信紧紧的攥在手里,好像要把那胜利的果实也紧紧的捏在手心一般,领着三人转身往亲亲楼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他占据许州之后就一直按兵不动,只与范承恩相持,几次书信往来看得出,范承恩虽然有意归降,可他周围的那些人却不肯,还想要说服范承恩彻底投靠洛阳。”ъΙQǐkU.йEτ
宇文晔和商如意对视了一眼,眉心不约而同的蹙起。
一直沉默的宇文愆说道:“若真是这样,那对我们而言就太不利了。”
宇文渊道:“不错,所以申屠泰当机立断,派人潜入宋州,杀了那几个提出要归降洛阳的人。”
一听这话,商如意的心咯噔了一声。
这,能行吗?
虽然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可她的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在这种紧要关头,申屠泰派人去杀掉宋州城内的官员,也许可以催促范承恩做出决断,但这件事也非常的敏感,一旦让范承恩觉得他心狠手辣,又或者感受到自己受了威胁,也许他真的可能一怒之下转而投靠洛阳。
到那个时候,他们就真的,如宇文愆所说,太不利了。
果然,如她所担心的,宇文愆也问道:“他这样做,不会激怒范承恩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宇文晔沉吟着说道:“申屠泰不会随便出手,他如果出手,一定有必胜的把握,而且他杀的那些人,只怕也是挑选过的。”
宇文渊笑着说道:“你说得没错。”
今晚因为照顾商如意的身体,所以仲秋宴只摆在一楼,他们走进去之后很快落座,宇文渊坐下之后,继续说道:“他派人杀了那几个人之后,还把那些人跟王绍裘勾结的证据都摆到了范承恩的面前。”
说着,宇文渊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道:“探听消息的是聂冲,动手的是善童儿那小子。”
一听到这个,商如意立刻明白过来,为什么范承恩会归降了。
他原本就是个忠君之人,所以才会在误信了自己弑君的传闻,派兵想要诛杀自己;但后来,大岩寺法会之上,王氏兄弟弑君的恶行昭告天下,他肯定也知道了,所以一定会对王家兄弟恨之入骨。前些日子王绍及身死水神山,只有王绍裘带着剩余人马逃脱,那个时候他们就猜测,他应该是往东去投靠梁士德了,而这,也是范承恩为什么距离洛阳那么近,却直到现在都没有归附梁士德的原因。
现在,知晓王绍裘的手竟然伸到了宋州,他自然不可能答应。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选择,也就只剩一个。
就是归顺大盛!
听完宇文渊说的话,宇文晔拿起桌上已经斟满了美酒的酒杯,站起身来道:“此番兵不血刃夺下宋州,一切都是父皇天威庇佑。儿臣谨以此杯,为父皇贺!”
宇文渊本就开心,听见他这么说,更是欢喜不已,拿起酒杯。
商如意也趁势站起身来,举起自己的杯子说道:“儿臣也为父皇贺,此番拿下宋许二州,将来东进,再夺洛阳易如反掌,父皇的大盛王朝一定恩威四海,流芳千古!”
这番话说得宇文渊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说之前,他高兴之下册封申屠泰,是因为对方的处置得当,驭兵有利,那这一次的欢喜,就的的确确是因为此战之功对大盛王朝来说至关重要,他不可能一直只据关中一隅,必须东进进取天下,而洛阳,本就是楚旸当初经营十数年的东都,也是天下的中心,只有拿下了那里,他的王朝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统一的王朝。
“说得好!”
说完,宇文渊和他们二人举杯共饮。
虽然自己也开了口,但商如意碍着自己的身子,只浅浅的喝了一口,倒是宇文渊和宇文晔一饮而尽,等到喝完这一杯,宇文渊又转过头去,笑呵呵的对着宇文愆道:“愆儿,你没有话要跟朕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