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洛川境内的师佛大寺,当年还在筹建时便已经倍受群众瞩目,落成当年便成了北州第一名刹,几年下来香火越发鼎盛,直将北州其他寺观全都映衬得黯然失色。
师佛大寺历史并不悠久,跟关西其他名刹相比可谓是相形见绌,但由于其所供奉的刘师佛乃是稽胡高僧,而北境诸州又是稽胡部族的主要分布区域,故而这些稽胡族众们对于寺庙的信奉供养真诚有加。
这座大寺坐落在洛水东岸,境内不远便是洛水南北交通和商贸中心,往来人货诸多、热闹纷繁。
师佛大寺便也恃此庞大的人流量而成为地表名胜建筑,哪怕本身并非沙门信众又或者稽胡群众,在听到境中有这样一座名刹,多数人也会选择前往游赏一番。
这座寺庙本身并不以佛法精深而著称,而是以建筑雄奇、塑像精美而令人叹为观止。寺庙中最重要的一座建筑名为万佛宝殿,里面供奉着大大小小成千上万尊佛像。
这些佛像材质各不相同,姿态也多种多样,被供奉在各个佛龛之中,每天都接受着众多信徒的入拜祈祷,并以其所分食的香火而庇护各自背后出资供奉的供养人们。
越是大寺,福报越是灵光。在这万佛宝殿中,哪怕最低级一尊泥塑的小像,据说也能庇护着供养人身体健康、百病不侵,在更往上求子德福、无不验应。
当然想要获得这些福报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内心要笃信佛法之外,也要足够的心诚。佛陀信众万千,每一位信徒都足够心诚,想要在众多心诚的信徒当中脱颖而出,那自然就要有更多的表现。
寺庙筹建当年,只需要一只羊便能够供奉一尊泥塑佛像。但到如今寺中香火越发兴旺,这一标准也是逐年攀高,今年最新的报价已经到了一百匹绢之多,而且只能供奉一年,一年之后需要重新添资供奉,否则这座龛位就要转给其他信徒。
“下层龛位八百、其上五百、其上三百,再上精龛八十、金龛五十、宝龛十尊。每层龛位供奉资款不等,自精龛以上除了每年供资一千匹绢以上,另外需要对寺中弘法有所贡献。每年年尾由主持并诸长老商讨来年哪位供奉主可以上龛,并且寺中加赠一场经变法会、又或水陆道场等等……”
随着师佛大寺在北州名气越来越大,寺庙主持弘义法师也成了驰名北州的大德高僧,每日专心钻研佛法并寺庙的管理,等闲都不出见信众,但在今天,他却率领寺中众长老们陪同一位俊美气派的年轻人在寺中游赏。
平日里宝相庄严的诸位高僧,此际跟随在这位年轻人身后,全都垂首趋行、恭敬得很,不免让人怀疑这年轻人究竟怎样身份,竟然能在寺中享有如此尊崇的待遇?
张望围观的群众多了,便也渐渐有人瞧出了一丝玄机,突然指着这被众高僧武士们簇拥在当中的锦袍年轻人呼喊道:“这不是师佛座下护法神将?”
众人闻此惊呼声,纷纷诧异望来。李泰则是不免一囧,没想到当年搞的一点小把戏至今仍然后劲十足,他自是不愿被群众如此围观,于是便摆手结束了游赏,弘义法师等则诚惶诚恐将他请至内堂坐定,然后才连连道歉:“老僧等未及闭寺清场,让那些愚众惊扰到郎主,请郎主恕罪……”
李泰摆手表示不介意,转又皱眉问道:“设置这么多龛位,每年能否供满?”
他之前还在北州时虽然确定了寺庙的经营路线,但细节还是由弘义和尚们补齐。
刚才听到弘义和尚介绍各种收费档位,李泰心里默默一算单单这万佛殿供养佛像的收入每年就达到了近百万匹绢之多,心内震惊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心。
这座佛寺的信众主要是稽胡,而绝大多数稽胡都贫穷得很,如今再每年从他们身上榨取这么多的财富,长此以往必然更加贫困。一旦信仰与生存发生了冲突,怕不是要来上一波大的动乱。
李泰创建这座佛寺的本意还是要用宗教驯服这些桀骜的稽胡群众,如果太强调利益无疑是本末倒置了。他提出这个问题,也是想让弘义和尚等收着点,不要竭泽而渔。
听到这话,弘义和尚便笑语道:“郎主请放心,这些龛位和供资都是应群众需求逐年递增。如今寺中信众遍及北境诸州,足足十数万众,各有礼佛之想,如果此间不作包容,恐怕转投别处……”
寺庙经营说到底也是一桩买卖,有需求就会有供给,有情怀那就得买单。此前台府针对刘师佛信仰来了一波大的打击,而李泰则趁着这一段真空期重新将这信仰树立起来,并且抬到极高的位置再附加上族群认同与情感等等,使得师佛大寺快速在陕北宗教界建立起统治地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他稽胡势力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故而其他地方也陆续出现了类似的寺庙来拉聚分流信众。
弘义和尚等人对此进行的应对,就是增加龛位和提高收费,凭着仍在快速发展的市场来抬高行业标准、增加品牌效应,以打击那些草台班子。
“那些伪寺数量不少吗?”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便是一沉,他搞刘师佛信仰可不只是为的敛财,更是为的通过这一信仰加强对稽胡群体的意识形态统合与塑造。
在这个领域,他是绝对不允许其他的竞争者出现以分夺他的话语权。当然那些效仿者们未必有这样的认识和意图,但在实际的经营过程中就会发生话语权的分散。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肘子,大家又该听谁的?
在听弘义法师等人说类似情况已经频频出现后,李泰便又说道:“你们有没有奏告官府?禁绝祀、教化风俗,难道不是这些州郡官府的责任?”
“有是有,只不过诸府府君们也只道胡徒凶顽、荒远难制……”
李泰一听这回答,就知道只是敷衍。讲到胡荒有他当年到来时严重?
稽胡随随便便拉出来上万人把他撵得狗一样,几年时间下来还不是被他收拾的仰起鼻息,如今又有师佛大寺这一稽胡群体性的信仰,赫连勃勃当年在世时都没这么强大的号召力,正该塑造加强以期对稽胡群体的羁縻控制,荒远难制就不治了,那还当个屁的官!
说到底不是自己人那就不上心,更有甚者可能干脆寺庙这里另一份分红,别处还要扶植傀儡做一份买卖。这样的事李泰又不是没干过,里边道道心里门清。
他又让人取来寺庙账簿翻看一下,发现每年支给北华州等州府的分红也并未减少,但其境内效仿的情况最是严重。
北境诸州当中,北华州算是相对比较富庶的一地,也是关中平原的北部屏障,地理位置比较紧要。之前若干惠、崔訦先后任此,当时李泰也得以在亲友关照下安心发展。
可是崔訦去职之后,北华州刺史换成了宇文显和。宇文显和跟宇文泰虽叙同宗,但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人家乃是南迁豪门,和武川镇兵的同族早已疏远,讲到关系还是跟长安那些宗室、世族们更亲近。
现在这情况明显是北华州拿了钱不办事,弘义和尚的策略虽然能够保证利润的增长,但长此以往却丧失了辐射并影响稽胡大众的能力,所以那些效仿者是一定要加以打压禁绝的。但今李泰既非三防城大都督,想要越境用兵明显是不行。
想了想后他便又说道:“自此后北华州的贡物不要再给,收聚三千名胡卒丁壮并相应物资,稍后大行台出巡至此,进言诸胡群众受师佛感召、欲为大行台捐物效力、兴造华州官邸。”
李泰虽然有钱,但没有意义的钱从来也不多花,意识到北华州已经不能或者说不愿再给提供区域内的保护后,那也就没有必要再作纠缠,直接搞到大行台宇文泰那里,让行台下令禁毁祀,维持信仰垄断。
招聚三千胡卒对师佛大寺而言可是太简单了,许多稽胡本身赤贫、无物供养,便以力役报效其信仰。只是李泰从一开始就不准寺庙囤积土地和人口,否则眼下起码已经得有数千户僧奴之多。因为没有自己的土地产业,许多捐身入寺的信徒被寺庙转手就租给了西河郡屯田垦荒。
巡查过寺庙的经营后,李泰便又返回了洛川防城等待太子和大行台北上汇合。
新年过后,皇帝病情又有反复,一直折腾到了三月初才确定下来北巡事宜,李泰因为旧曾坐镇洛水,便被先使派北上安排迎驾事宜,结果又过去一个多月,甚至南梁大变、建康城破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了关中,北巡队伍都还没有出发。
就算一开始李泰还无察觉,但被撂在此间这么久,自然也品味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随后李穆的到来,果然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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