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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叔虎似乎也早有酝酿,听到李泰发问之后便是精神一振,先是放下手中的酒杯,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伯山你志气高昂,事业雄起,小小年纪便已经达到诸亲长所未及的境地。我这事外的闲人半生碌碌,又有什么资格去教导你这在事的壮士?无非恃着血缘的亲厚,略进几句闲言,采或不采,凭你心意。”
虽然说舅甥也是非常亲密的关系,但毕竟彼此势位身份差距悬殊,因此卢叔虎也并没有摆出长辈的姿态大加指责,而是平静说道:“我听子刚说,伯山你当下户中唯有一息,这实在大不好。你舅虽然不才,畜生以下犹有数息,何也?
无论显宦还是着学,欲得传承,根本在人。虽赤贫之家,但有寒丁守户,桑梓长青,祖茔不荒。佛陀慈悲,犹且不贷无嗣、独丁之门。伯山你今身系万众福祉、一国运程,更加需要多丁广嗣,以益家国。”
李泰本来已经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想要听听他这舅舅有什么军国大计诉来,却不想卢叔虎开口便是讲到了他的家事问题,一时间也是不免有些汗颜,便连连点头道:“阿舅教诲的是,此事父母也常常垂训提醒。前者是因军府事情繁忙,且需时常戎行奔波、不暇养生,今已入朝,并得群众助事,一定尽心用力、以广嗣息。”
“你父母或惭对你有失照拂,致使你流落关西、艰难谋生,有的事情不便多说。我自入关西以来,也多从群众口中得悉你今所拥势力实非幸至,俱是辛苦谋划积得。尤其你丈人故河内公,对你也是关照颇深、使人感动。如今河内公身遭不幸,遗留下的这些人事你也应当从善庇护。”
卢叔虎又望着李泰正色说道,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点头应声道:“丈人的确是惠我颇深,所以对其家事我也颇为用心,希望能够关照周全。”
“不只是你丈人家事,更是你自己家事。你今仍有一事处断不够周全,或许你自己仍未察觉。”
卢叔虎讲到这里便略作停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我不知故河内公有无遗命管教你户中纳侍,但纵然有,最好也是不要听从。
这并不是邪言离间,而是你今身位使然,必然会有群众争相以此求进求宠。求而不得,必然生怨。旧有河内公当家当势,人纵有怨也莫敢与争,如今河内公诸息幼而难支,特需你多加关照。
于此已经得于偏爱,如若户内仍然专据霸持,必然众怨集于一身。你家既非绝义人间、殊少亲友的孤僻之家,群声非议必有谤言滋生。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言止于此,余意伯山宜加自察。”
李泰听到这里后便也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卢叔虎对他家事指指点点而心生烦躁气恼。毕竟舅甥关系本就是非常亲密的亲属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畜生他们兄弟不幸挂了,李泰都要负责给他舅舅养老送终并且继承家产,排序还要在他们卢家那些从子们之前。
所以卢叔虎对他家事也是说得着的,而且说的还很现实、很有见地,算是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
他家亲友众多,而且多是盘根错节、互相适配的亲戚关系,混进了一个独孤家本就略显突兀。如果他再只是专守自家娘子一人,那么许多出于人情和其他意图的非议就会陆陆续续集中到自家娘子身上。
其实李泰这些年之所以不纳妾室倒也不唯专情所致,主要还是事追人赶,根本停不下来,也没有闲心去热衷于男女之事。而在山南有所稳定下来之后,自家父母、甚至娘子也曾提及类似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要么出于**上的需求,要么出于生理上的需求,对李泰而言也没有必要为了追求一个特定的情况便饥不择食的舍身布施。只是经卢叔虎这么一提醒,让他意识到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这也成了一个需要正视的问题。
“年近而立,自以为临事精明、妄称智者,却不想家事之中还有许多曲隐需仰阿舅提点,实在是惭愧。旧者专注于事,未暇细致顾家,父母尚未重逢之前,户中唯有少年夫妻相互抚慰。如今娘子骤逢至亲辞世,纵有别事也需待情怀聊可自安再作计议。”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又开口回答道。
卢叔虎闻言后便也不再就此话题继续纠缠,旋即便又忍不住感叹道:“伯山为人处事当真仁义,怪不得能在关西立足创业。世道纷乱,道义沉沦,人皆逞恶竞诡、无所不为,虽锱铢之利、敢为灭门之仇,伯山独能奉道秉义,这已经是成大事之至宝,胜过了许多精妙谋算。”
虽然被夸奖的很受用,但李泰还是想听听卢叔虎更加具体的构想,于是便又开口说道:“秉持仁义,自然是兴治根本。但世道不安,正是因为顽贼悖道弃义,若欲制之,仍需加以术用。阿舅你久处东贼治下,贼之虚实必有所见,应当有所教我罢?”
一番家事讲论完毕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卢叔虎也忍不住笑言道:“方才不肯直言,实在是怯于卖智。伯山你在事以来诸类事迹之精妙,每每让我惊叹不已,不要说奋力成真,哪怕是妄想构思都有欠智力。但今你一再垂问,那我便且稍作卖丑罢。”
虽然卢叔虎好言兵事,多有谋计,但那也要看当着谁的面。眼前他这个外甥,那可是百战百胜、打得整个东魏北齐诸多名臣大将都束手无策的当世名将,其人许多战例就连卢叔虎都难能设想的那样狂放,当着这样的人面前作纸上谈兵,对他而言压力也是着实不小。
略作沉吟后,卢叔虎便又说道:“今齐国虽然富强,但却用而失术,晋阳精甲浪战塞外,河北谷帛漫撒江淮,皆非肘腋之患,无视心腹大敌。齐主因据已成之业,尤恐**威不能慑人,好为亢奋之举,失于长远之谋,状似刚猛,实非英明。
其国虽然二都并立,实则太行如堵、其裂如沟。西朝之所以屡攻不克,一在于甲力薄弱、粮草不丰,二在于有失方法、见事不明。以小攻大、必仰奇功,河洛天中非是争长之地,河东平阳才是破贼之门!”
“阿舅持论当真高妙,并不迷于东贼富强表象,观其弊病之深,实在发人深省!”
李泰在听到卢叔虎对北齐情势的点评,也忍不住点头表示赞同,尤其是对高洋秉性和行事风格的评价,更是深得其心。高洋作为北齐开国皇帝,在位初期也是非常活跃,但是一通折腾下来,也实在没能留下什么优质资产,到最后北齐能够依仗的,还是父兄留下的老基业。
至于说这后半段对西魏屡次进攻无果的批评,同样也很正确。西魏弱于北齐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哪怕到了北周武帝灭佛之后,北周政权的战争动员力已经超过了矛盾深重的北齐政权,但是整体国力和社会财富仍然谈不上超越。
北齐政权包括社会结构一直就分为晋阳和河北两个板块,从河洛发起进攻就等于给这两个板块共同施压,让他们能够捐弃前嫌、协力对外。
河洛就相当于一个盘子,能够承接北齐晋阳和河北倾泻而来的人力物力,可是西魏北周只能通过崤函古道一路进行输送,纵然是有其他路线的配合,也难以配合无间。就比如之前李泰自三鸦道北上,结果中外府大军直接撂挑子跑了。
听到李泰的认同和夸奖,卢叔虎顿时也变得更有信心,接着便又说道:“西朝汾南玉璧城,诚是天下名防。然则自古以来凡所论兵,防不如攻,欲守汾南、必夺汾北。若能筑坚城于汾北,则夹汾为阵,进退自如,攻防由我,晋阳虽有胜甲亦不足虑。”
听到这里,李泰又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他这老舅对汾北是真的有执念啊。历史上进言高演建议在汾北平阳筑城,现在没有向高演进言的机会了,结果跑到关西来又建议自己在汾北筑城。
李泰倒是也有在汾北筑城的设想和打算,只不过眼下时机却还不算好。
眼下他刚刚接掌朝政,国中情势仍然不算平稳,而且之前刚刚跟北齐完成和谈,双方再次恢复低强度的对峙状态,如若他贸然跨过汾水筑城设防,必然又会激发彼此矛盾,届时争相备战于汾水一线,局面恐怕会失控从而影响其他的人事发展。
虽然这一计策暂时不宜采用,但跟卢叔虎交谈一番后,李泰也是颇有获益,旋即便又向卢叔虎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到中外府担任一个高级幕僚的职位,卢叔虎对此自然是欣然同意。作为一个好言兵事的谋士,谁又不希望追随李泰这样一个执行力极强的名将,看着他将自己那些谋略付诸实现!
舅甥之间相谈甚欢,李泰却没想到,就在这一次交谈之后不久,他便红鸾星动,被人访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