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东南方面的兵变虽然许多关中时流都身涉其中,但眼下受到最大影响的还是李泰乡业所在的商原。
当相关的消息传回关中之后,宇文泰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着令亲信蔡佑率领三千精兵前往商原控制住李泰居住在商原的亲长家眷们。
原本宇文泰的命令是要将这一众人员统统带回中外府拘押控制起来,但是当蔡佑一行入庄将李氏族人们盘查清楚、将要带走的时候,已有闻讯而来的乡人们蜂拥而至,四野八乡男男女女,足足有几千人聚集在商原上。
当年李大将军初入此地时,便感受到了乡风之彪悍热情,第一天就与乡人们发生了冲突。时至今日,商原乡里热情彪悍的乡情仍然没有多少的改变,尽管蔡佑一行人马精壮、甲刀光鲜,但这些闻讯而来的乡人们仍然围堵在庄园外,只是不肯散开。
蔡佑也知此事过于敏感,稍有差池便有可能引发出更大的风波,因此未敢用强突破乡人们的围堵,率领大队人马留驻庄园,另遣使者前往中外府奏报请示,于是便又得到了指令,就地留守在这座庄园中,控制李伯山的亲属们不准随意接触外界,若无中外府手令,不准任何人出入这座庄园。
庄园虽然被封锁起来,但庄外的民众们却并未散去。时下恰值年末农闲,乡人们往往都要修缮房屋、修补农具,如今房屋尚可遮风挡雪,农具可以拿到商原庄外修补。另有左近工坊做工的乡人们,放工之后便直接来到庄外坐定。
另有乡里富户们自发的捐募粮食酒肉,索性在庄外支起了大灶以供给乡人饮食。因此商原庄外的百姓们也都聚而不散,日常都维持在两三千人。
虽然李大将军官位越高、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远,往往数年都不得归乡,但在乡里所造各种德业仍在实实在在的帮助他们更好的生活,而且还有许多乡人子弟如今正追从在李大将军麾下效力建功。因此乡人们便也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李大将军,哪怕他们最终抵挡不住,但无论任何人也休想完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在他们眼前掳走李大将军的家人们!
陆通在前往商原之前,还特意返回州府邀请同样被解职软禁的崔谦同行,当来到商原庄外看到这一幕后,他便忍不住叹息道:“太原公当真悦人有术,大统以来侨居关西者不乏,但能如太原公这般团结乡里、乡义固结者却罕有所见,怪不得能够……”
同行的崔谦听到陆通欲言又止,便笑语道:“太原公悦人之术也并非绝密,但使入乡稍作察访便可尽知。当道用事者或是心怀大计,总是忧叹小民寡识薄义,轻易便能被人小恩小惠所收买,误入歧途、迷于是非,但他们朝夕忧叹却唯独不肯以恩义来结人心,岂不可笑?”
陆通听到崔谦这暗讽之语,只是干笑两声,不再多说什么,绕过庄外围堵的乡人,向着驻守的兵丁递上中外府的手令,旋即便被获准入内。
李晓一家虽然被控制在庄中、限制了行动自由,但基本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商原本就是富足之乡、物产丰饶,除了庄园内外多了不少碍眼的甲兵,日常生活倒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反而由于被限制了外出活动,李晓这些日子以来光吃不运动,较之前更显富态了几分。
“恭喜仁略公,恭喜仁略公!”
见到李晓站在堂前迎接自己一行,陆通便阔步走上前去,距离还在几丈外便满脸笑容的向李晓抱拳祝贺:“太原公新自南面统率大军攻破江陵,并且生擒梁国君臣,灭国大功骤加于身,必是青史留名、光耀祖宗!”
“绥德公所言当真?”
李晓听到这话后,顿时瞪大眼惊声发问道,虽然他儿子屡立大功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但是灭国之功却是意义非凡。他们陇西李氏倒是被别人灭过国,但却还没灭过别人的国。尤其南北分裂数百年之久,只见到南朝自己王权更迭,又哪有北面的名臣猛将跑去灭了南朝?对了,侯景……
这么一转念,李晓心中刚刚升起的狂喜便又稍稍冷却下来,告诫自己还是要保持头脑清醒,以免乐极生悲。尤其当下如此敏感的情况下,他就算不能帮上儿子什么忙,那也得避免拖后腿啊!
“是真的,阿舅!武关以南都在盛传此事,想必不久之后报捷露布便要入关了!伯山这一次真的是缔造大功,天下称奇了!”
崔谦也走上前来,望着李晓笑语说道,同时脸上也不免充满遗憾,如果不是之前被中外府强行以长孙俭取代自己……是了,长孙俭也被宇文护搞得没能得参此事,崔谦这么一想心里又平衡一些,起码他儿子现在应该跟在李泰身边于江陵夸功!
“好、好!是儿常以天下为己任,南北分裂几百年之久,如今终于将有弥合之态,也算是酬其过往多年的辛苦筹谋!”
得到崔谦的确认之后,李晓才又一脸欣慰的连连点头,脑海中不免又回想起当年儿子在他面前那一番雄言,虽然如今仍然不免遭受人事阻滞,但总算是向前踏出了意义重大的一步,李晓也深为儿子感到高兴与欣慰。
说话间,他先将两人请入堂内,又忍不住的将家人们都召集而来,向他们宣布这一好消息。
一时间庄园中男男女女脸上全都露出了欢快的笑容,除了欣喜于大将军在外又创下大功、使得家门更加荣耀之外,也是在庆幸。
他们不是太清楚李泰在外的事情,突然出现大批人马便将他们一家人都给控制起来,各自心中也都惶恐有加,如今大将军又在外创建下这么大的功勋,就算有什么危险灾祸盘踞在一家人头上,现在必然也要消散了罢!
“今日登门来贺,不只太原公得创大功一事,另有一事则在仁略公一身,尊府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啊!”
陆通先留下一点时间给李氏族人们消化消息、品味喜悦,然后便又望着李晓笑语说道。
李晓闻言后也有一些奇怪,笑问道:“我一田舍老翁,衣食俱足便是一喜,又有何事竟劳绥德公来告?”
陆通听到这话后便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中外府方向略一拱手然后正色说道:“中外府宇文大王与在朝诸公商讨,俱感野有遗贤,乃是朝廷用士之大憾!故而今日告请皇帝陛下,诏授仁略公为太保、尚书令,并着令卑职入乡邀请仁略公入朝受命领事!”
“竟有此事!”
此言一出,堂内陇西李氏男女族人俱是惊呼出声。他们一家自非寻常门户,当然也清楚这两个官衔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在太和年间他们陇西李氏最为显赫的全盛时期,也没有如此荣耀加身啊,却没想到如今避居关西,竟然被李泰凭着一己之力将整个家族都给带挈到远超前代的地步!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正当堂内众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李晓在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拒绝的话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阿叔,这……”
留守关中、近日赋闲在家的李裒因恐叔父惊喜之下有所失言,连忙开口提醒。
李晓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震惊不已,但随着拒绝的话讲出口后,便又快速的恢复了理智,自席中站起身来望着陆通正色说道:“能得到陛下、宇文大王和在朝诸公如此赏识,某倍感荣幸,然亦诚惶诚恐、愧不敢当!某于国未有寸功可夸,贸然居此大位,将置天下才士、满朝公卿于何地?恳请绥德公归告宇文大王收回此命,某田野老叟、不器之才,实在不敢再劳烦朝堂诸公因我而劳神废事!”
陆通听到李晓断然拒绝这一任命,一时间也是大感意外,他本以为是非常轻松的差事,现在看来是有一些难度。
于是他便又微笑道:“仁略公何必如此自谦,太原公任事以来凡所建树,举世皆知。公教养如此无双国士,王道之下人皆沐德,怎么能说无有寸功?更何况,子为黑头三公,父竟乡野白丁,此事若传扬出去,不只朝廷用士之法要倍受争议,就连太原公声名也要多遭攻讦啊!”
李晓闻言后却仍是坚决的摇头拒绝,不肯接受这一任命。
陆通没想到李晓竟然如此固执,于是他便又请堂中其他人暂且退出,只留下崔谦等寥寥几人在这里帮他为李晓讲解一下当下局势如何,他沉声说道:“仁略公以肥遁为美、以隐逸为清,确是让人钦佩。然则当今情势微妙,太原公虽然位高权重、且新创大功,但也非议缠身,这也令国中人事不相协和。
今宇文大王所以为仁略公请此高授厚封,也是希望能与仁略公成周、召分陕之态势,以解太原公在时局之中的焦灼之态。仁略公若只抱守清逸之虚名,却无顾家国之安危,不免是要大伤人愿!”
崔谦、李裒等听到陆通言中隐含的不善意味,也都不由得面露忧虑,想要开口劝一劝李晓。
然而李晓却望着陆通冷声说道:“周、召诚是古之圣贤,世所景仰,但周公却并未称王!”
陆通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有些词穷语竭,沉默了片刻后才又低声道:“但此王爵也恰是太原公为宇文大王力请!”
“所以我并未以教养此子为功,绥德公请回吧!”
李晓讲完这话后便直接站起身来,拂袖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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