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0823 不虐下民

江陵城中普宁寺内,王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诚挚一些,望着面前的李捴近乎哀求道:“如今贵国师旅已至江陵城外,陛下仍然严令我等不得失礼冒犯李侯,如此深情,李侯能无感动?

即便不言两国之纠纷,李侯客居江陵数月之久,我等江陵士众未尝不殷勤礼待、亲近奉迎。今不知衅由何起,李侯却又要弃众不顾,使我群众仓惶无计,李侯能无感故怜悯?今陛下使褒盛情来邀,恳请李侯能相随入宫,教我群众如何再修旧好、以释兵厄……”

李捴听到王褒事到如今还在幻想着局面能有挽回的余地,不由得便笑了起来,旋即便又望着王褒说道:“王仆射如此礼遇,实在令我愧不敢当。若所问是社稷之计,则捴微末下士,未敢狂言。但若只问一身之安危,我倒是略有数言以赠仆射。”

王褒听到这话后顿时精神一振,望向李捴的眼神顿时变得火热起来,他向着李捴长施一礼,然后才小声道:“若得君侯赐教谋身之计,若某此身仍存,君侯大恩必铭感五内!”

李捴在江陵待了这段时间,对于此间人士精神风貌也有所了解,因此对于王褒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仆射痴耶?若大军未动,两方局面尚可挽回,今人马已至,又岂可因片言而止戈?此战避无可避,无人能阻!”

他先开口斩钉截铁的说道,打消了王褒心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旋即便又说道:“然仆射可知如今江陵人事风物,何为李大将军所必取?何处无山水?何处无人民?若为此二者,何必争之广陵?

李大将军所重者,是礼乐经义、是冠带之士!旧者永嘉之祸,晋家失国,君之先人存亡续断于江左,其功伟矣!礼传至今,梁家不能守之,君若奉以北归,可谓是上述祖志、远迈先德,彪炳史册,名传万代!”

“这、这……当今陛下遇我甚厚,我又安忍悖之!况南北相争,非是短年,势力一时之长短,各皆有之,岂可因一时之势而运百代之计!”

王褒听到这话后顿时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绝不是鼠目寸光的短视之人,但很快又觉得这么拒绝似乎是太过干脆,于是便又说道:“今我江陵士众二十余万,上下一心,远非城外那数千骑兵可以攻定!况此间已有所觉,诏令四方勤王之师须臾即至,李大将军纵精兵十万、不能屈我!凭李侯所知,李大将军当真能聚此盛甲?”

李捴闻言后又笑了起来:“若欲制胜天南、一统南北,虽十万之众亦恐不得。但若只是克定江陵,三万之师足以任用。而若决断君之生死,尺半之锋绰绰有余!”

王褒听到这话后不免吓得向后一跳,看了一眼寺庙外随自己而来的甲兵们后才又恢复了几分淡定,回望李捴不无凶狠道:“如今李侯身边可没有千军万马!”

“但却有满城公卿性命系此一身!”

李捴针锋相对的冷笑道,旋即又望着王褒叹言道:“王仆射等不知祸之将至,我又安能不知?之所以仍然留此险地,便是因为此间有较我一身安危更加重要之事!我知帝苑东阁藏书甚巨,乃是南国数代文事之积累。君若能为护之,待城破之日献于李大将军,虽云亡国,实则成功!”

王褒听到这里,眸光顿时一闪,但很快又摇头道:“方今情势危急,举国应战,我亦需受使于上,岂可盘桓于内苑之中?君侯此意虽美,但却非我能用。”

李捴见王褒动了心,便又说道:“李大将军麾下尽皆精勇骁士,岂仆射等公卿文士能为匹敌?梁主若当真使公卿迎敌、可谓大材小用,乱命若斯,国安能守?仆射或可趁势进言,引公卿诸家眷属置于内苑加以庇护,我亦可趁此而入、往据东阁。

若江陵得守,我亦插翅难逃。若江陵不守,有我在据,梁主内苑亦可免为甲兵洗劫。经义文章、公卿眷属,俱因仆射一念得活,仆射意下如何?”

“这、这……君侯肯否与我立约,城破之前,不得闹乱于内苑!”

若换了平常时节,王褒当然不会答应如此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的提议,但今魏军已经兵临城下,李捴又有恃无恐的连连蛊惑,让他心怀大乱的同时,也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胜负皆赢的方法来保全自身。

李捴这一提议无疑是非常符合他的需求,时下城中人心大乱,皇帝陛下也迫切需要一个控制群臣的方法,将群臣眷属集中在内苑中名为保护、实则扣押,相信皇帝陛下也不会拒绝。这么多的人员进入内苑,势必难以一一审察,李捴一行夹杂在其中也并不显眼。

如若江陵守得住,那么王褒提前将李捴一行拘押在内苑中而不是由之流窜作恶,那也是有功无过。如若守不住,那正如李捴所言,输的只是萧家江山,但他保全江陵文化和百官家眷却是居功至伟。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变数和风险,但跟巨大的利益相比,这一点风险也不值一提。

在跟李捴做出了约定之后,王褒便又安排甲兵驻守于此,自己则率领其他人众回到了苑中拜见皇帝。

此时萧绎正自忙于全城布防,见到王褒只是自己回来、并没有带回李捴,心中自是有些不悦。

王褒则连忙解释道:“臣私心窃计魏军所言使者诸事,不过是借口而已。即便我如何礼遇其使,魏人亦必不肯退军,反而更增其骄志,以为我君臣胆怯,不敢与战。如今诚宜上下一心、抵抗魏人袭扰,其数战无功,知我城坚士壮之后,再引魏使议和,才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萧绎听到这话后,脸色也稍微转缓,并又沉声说道:“一定要将魏使牢牢看守住,勿使其游访群众、动摇人心!”

他也知道他朝中群臣不乏软骨头,一点苦都不乐意吃,兴许就有受不了西魏威逼而暗自投靠的人。

王褒闻言后又连连点头应是,旋即便又说道:“臣归途之中已经多见城中不乏混乱之态,尤其诸公卿之下各自拦街设堵、因宅为戍,使得闾里杂乱不堪。不如将诸公卿家属皆聚内苑、加以守护,一则可以免于诸家遭受闾里滋扰,二则可使群臣无有后顾之忧,不必分心家室,集中各家户丁以壮城防!”

萧绎听到这话后顿时眸光大亮,连连拍手道:“仆射当真大才国士!魏卒南来进犯,至此朕与议事者已有数十员,但能如此大公无私进言论事者唯仆射一人而已!”

说话间,他更解下自己的佩剑郑重的递在了王褒的手中,正色说道:“此事便付于仆射,勿使公卿一户家眷遗落闾里!卿等为朕守卫社稷,朕为卿等庇护家小,朕若无恙,诸家必安!”

王褒接过皇帝赐下的佩剑,口中大声应是领命,对于殿内群臣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愤怒目光视而不见,高举皇帝佩剑便退出殿堂,开始执行这最新的任务。

当江陵城中终于警觉起来,开始布防迎敌的时候,西魏诸路大军也在江陵北面的原野上会师,如同凛冽的北风一般,直向江陵城催压而来。

李泰早在武宁、夏口等诸城备置重兵,再加上他本身所率领的三万荆州军主力、关中南来六万府兵以及梁王萧詧所率领的两万襄阳人马,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十数万之巨。

因此当大军抵达江陵之日的时候,整个江陵城北面原野上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军阵,几乎望不到边界。如此雄壮的军势,足以令人绝望。

此前江陵城中士民大多数也已经知晓西魏将要来犯的消息,并且在江陵文武官员的领导下积极构建城防,此时的城外还有许多役力正在堆建栅栏堡垒等防事。可当见到敌军如此阵仗的时候,那些百姓们顿时也都吓得胆战心惊,纷纷向着城内蜂拥而退,整个城外乱成了一团。

江陵城北军伍中的李泰并没有下令趁乱发起进攻,而是着令将士们开始安营扎寨,而自己则与诸将率领一队亲兵策马入前,绕城观察城外的情势。

由于多年战乱的缘故,南梁有着大量流离失所的百姓,随着梁帝萧绎立治于江陵,这些难民们也都纷纷向江陵聚集而来。但江陵这座城池的容量毕竟有限,因此大多数的民众都只能滞留在城外,在城外版筑棚户而居。

李泰在江陵城外便见到大片的棚户区,那密密麻麻的窝棚建筑看得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头皮发麻。因为这些棚户区的存在,整个江陵城在视觉上要臃肿庞大了十数倍还要多,除了那些高耸的城门阙楼之外,几乎看不到城墙本体。

如今这些棚户区也被纳为了江陵城防的区域,但看这架势却绝不是江陵君臣好心的要将城外这些流民百姓都给保护起来,而是分明要将这些城外之人铸成血肉藩篱!

江陵守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在城外设置了层层叠叠的栅栏、沟壑等防事,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动员力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城外那些劳动力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完全没有什么成本。甚至不需要严加督促,为了活命那些百姓就必须要昼夜赶工的修缮防事。

这些防事并不是在居民区外整整一圈,而是层层叠叠的分布在居民区中。这意味着城外的西魏人马想要进攻到江陵城本体,就必须要一层层的突破城外这些民众聚居区!

李泰掌兵多年,自然算不上仁慈,但是看到江陵城所摆出的这一副应敌的架势后,也是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

史书记载南梁中书郎殷不害在江陵之战中别处督战,与母亲失散,母亲死于战乱之中,殷不害在堆满死尸的沟堑中翻找了整整七天,才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就连官员家眷都不能幸免,寻常小民是何命运可想而知!

在江陵之战的前夕向霸府发难,是李泰很早之前便有的预谋,并不只是因为他直到此时才有了一定程度上对抗霸府的能力。哪怕是他的准备仍然不足,他也要冒险尝试一下。

因为历史上的江陵之战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浩劫,江陵这座城池所遭受的摧残,甚至还要超过了侯景之乱所发生的建康。无论是经济、民生,还是在文化上,江陵所受到的重创几乎终隋唐之世都没能恢复过来!

西魏的野蛮、残暴,南梁的懦弱、无能,都在这一场战争中表现的淋漓尽致,留于史书中的记录都令人惨不忍睹,而实际要承受这些苦难的江陵士民们又是怎样的悲惨?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李泰闲来也在思忖,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又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新的变化?是科技上的创新、文化上的进步、经济上的繁荣,还是军事上的强大、制度上的完善?

但是这些都太宽泛了、不可量化,他到最后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小目标并不是自身达成什么成就,而是竭尽所能的阻止一场本该发生的浩劫,用自己的方式主导完成这一场江陵之战!

哪怕在石城反制于谨的时候,李泰有的只是谋而后动的镇定从容,可是看着眼前这座臃肿混乱的城池,他却忍不住的心潮澎湃:江陵,我来了,跟着我一起走出那场浩劫!

因为江陵城外存在着大片的棚户区,使得这城池范围向外扩大极多,周长达到了足足几十里。李泰策马绕城环视一周,都用了足足将近两个时辰,等到返回大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抵达江陵城外的第一天便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泰便开始安排各项攻城布置。他先让人在江陵城东面的开阔地带圈地掘土插木、建造一座占地不小的城垒,同时又命人在江陵城周围每隔数里便堆造一座土山,选择之前所招抚到的声音洪亮的梁人军士,让他们登上土山喊话劝降。至于劝降的对象,则并不是城中的君臣,而是城外这些民众。

“梁主萧绎,名为国君,实为国贼!旧年侯景乱于建康,萧绎弃君父而不救,不忠不孝!拒邵陵于郢州,杀河东于长沙,沉豫章于江中,国难不赴、先残手足,不仁不义……”

梁帝萧绎的桩桩罪行被土山上的军士们不断呼喊出来,同时李大将军的征讨原则也被一遍遍的喊出:“我大魏关东道大行台、太原公李大将军督统王师至此,以宣威义!失德之君可伐,无辜下民不可虐!

今李大将军为民兴造安民城,江陵士民入城即安、刀兵不害,衣食赐给、均田入户!尔等江陵士民,身无寸土之业,国是谁人之国?肩无丝缕,腹无颗粒,父母失养,妻儿失庇,岂可守于无道之君,不就仁义之治!速至速至,迟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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