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这一番话讲完之后,长孙俭和唐瑾脸色都是微微一寒,全都默然不语。
他们也知道李泰和尉迟迥之间有些不对付,毕竟之前尉迟迥便特意遣使返回中外府,谴责李泰在蜀中擅自安排人事行动、并且对其有所隐瞒。
如今李泰则抓住尉迟迥行差踏错的机会,对其应对失计的行为大加指责,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种以牙还牙的态度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但眼下的问题是,中外府在议论商讨此事的时候,宇文太师已经明确表态不欲对尉迟迥多加问责,但今李泰却对尉迟迥一副穷追不舍的态度。这就使得问题不再只是李泰和尉迟迥之间的纠纷,也让李泰和宇文太师之间对待此事的态度产生了矛盾。
长孙俭和唐瑾作为使者被派遣至此,就是为了负责内外之间的沟通,此时见到李泰的态度如此鲜明,一时间也都大感此番沟通难度应该不小。
沉默了好一会儿,唐瑾才又开口说道:“魏安公此番都督诸路人马入蜀征战,亦是奉命而行。成都城内颇造杀戮,则也事出有因。事到如今,不宜罪此一人。
太原公也曾参谋于事,应知当时所以计定以魏安公统军,乃是遍举雄才、最终计定的一个结果。如今出征大军攻城扩地,未有失节,眼下前功未酬却归咎于人,难免会有处断不公之嫌。”
讲到这里,他见李泰眉梢一扬、似要争辩,便又连忙说道:“当然太原公所言确有道理,魏安公当此重用自应尽心竭力、务求做到最好,但行事至今,的确不可誉之尽善尽美。可是如今事行未半,是功是过定论犹早,不如稍缓时日,事成之后再细论功过、公正裁决?”
旁边长孙俭也连连点头说道:“太原公国之名臣,功勋卓着、雅量大度,胸怀之内圣贤并具,得此一人已是家国幸事。但今家国事繁,其余才器草草、唯堪一用之徒也需分劳任事,事或未能达于上乘之功,但也能够免于闲置荒废。
况且与太原公这等才高器雄之人相比,余者谁又不是具位充事的庸碌之徒?所趁者无非明公分身乏术、雅量包容之下,具位一事之中、忍辱求用而已!”
他们作为使者是为了进行沟通、说服和达成一定共识的,却不是为的激化彼此间的矛盾冲突,所以自然不能就这么将李泰这番话传递回中外府。否则且不说宇文太师听到这一番言论会如何怒火中烧,起码对他们这两个使者会大加斥责。
所以不论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他们也都要对李泰安抚一番,希望他心情有所好转,能够将对中外府的答复稍作更改。
听到长孙俭尚算公允的话语,李泰脸上的表情稍有和缓,但也绝不会因为这几句马屁便轻易改变自己的态度。
尉迟迥是否能够继续留用蜀中,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核心问题,眼下则主要是用这件事情来试探宇文泰面对自己所提出的要求时,会不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
这件事情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也绝不会有自罚三杯再退回原状的情况。如果宇文泰不肯让步,那李泰就要考虑逐步施加压力了,只有达成这一目标,才是双方之间一个新的关系和互动模式的开始。
可如果李泰轻易便放弃争取,那么也不会再获得宇文泰的包容谅解,接下来只会更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架空他的权力,最好的结果无非是被召回朝中投闲置散,少走十几年的弯路,跟他丈人独孤信一样提前过上养老生活。
故而尽管长孙俭他们说的话很好听,李泰还是很无情的摆手说道:“虽然两位对我赞誉过甚,但若讲到精忠报国的心境,我也当仁不让的无作谦辞。越是如此,观人论事越是难容瑕疵。对于那种恃宠生骄、具位累事之徒,心内实不欲与之共戴一天!
因此心境,实在不敢自夸雅量大度。诚如长孙长史所言,人憾分身乏术,不能诸事兼为,所以对于不知之事,不敢轻易置喙。但今两位奉命前来垂询,心中所感所思实在不敢隐瞒。
我因得遇主上,所以略成浅薄之功,更思报效,不敢懈怠。如今主上既然以事来问,我自当参谋翔实,以求尽善。自进事府中以来,我便以处事干练而见用,绝非以长袖善舞而得宠。魏安公于事已经露拙,更加没有资格迫我改变事上与自守的原则!”
话讲到这里,李泰也直接摆明了自己的底线,如果这件事你们中外府自己能够处理,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正说了也没用。但只要前来问我,那就得答应我的要求,先把尉迟迥撤掉,其他的再谈。
长孙俭和唐瑾听到这里后又忍不住对望一眼,各自面露忧色,他们也都听出李泰态度的坚决,绝不是说上几句好话就能扭转的。
一时间彼此心中也都暗自埋怨尉迟迥,让你伐蜀你就好好伐蜀,你惹李伯山干什么?事情如果能做的漂漂亮亮也就罢了,但今情势如此那不是找削吗?
人的内心之中,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慕强的心理,谁越强那就越有道理。
但是抛开强弱对比来说,李泰这种一定要搞掉尉迟迥的态度也是很有问题的。正如唐瑾所言,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功过如何不宜过早定论。而且如今伐蜀大军出征在外,贸然更换主将无疑会让这些伐蜀将士们也都心生惊疑。
从这个角度而言,李泰也是以势压人、做的有些过分了,简直就是将伐蜀战事当作儿戏,为了争权夺势的搞内斗,连那上万名伐蜀将士的安危都不顾了。
但是如今整个西魏国中,能够立即对蜀中进行有效增援的也只有李泰,哪怕是中外府如今也难以灵活调动援军南下增援。那么,任何阻挠李泰出兵增援的原因,也就必然都是有错的,包括尉迟迥之前招惹李泰的行为。
眼见李泰态度坚决,长孙俭和唐瑾也知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眼下还是尽量打探更多李泰的内心想法,等到归后再如实向宇文太师进行奏报。
所以在思忖一番后,长孙俭便又开口问道:“荆镇边务压力的确是不可不察,但蜀中情势也亟待解救。但以太原公临事之果敢坚毅,想必能够兼得两全。太原公前言慷慨捐躯,让人振奋感动,冒昧请问,今者荆镇可使多少徒卒增援蜀中?”
既然李泰已经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长孙俭也得打听一下他准备付出多少,如此才好判断值不值得达成一个约定。
李泰对此也早有盘算,听到长孙俭提出这一个问题,便又继续说道:“方今成都驻军万余,不可谓之孤弱之众,只因四野俱敌而暂成孤困之势。但其实巴西本有偏师一旅,却因督将昏令而成困旅,停滞不前、难为大用。只要能够摒弃前嫌、灵活调度,不复孤困,军势即活。”
听到这里,长孙俭微微皱眉,对此显然是有些不满。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泰便又继续说道:“之前经略汉沔,亦曾与巴蜀群众多有联络,早在伐蜀之前便勤劝归义,但蜀人计谋狭隘、久为应允,未定之事,未与人言。直至王师入蜀,此群徒才惊惧求附,贪我薄名以求庇护,或是让人因此误解我贪功无度,但只要能益于事,些许邪言指摘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如今蜀人恃众不宾,诚为大患,若能将此巴西徒众善加诱导标榜,引用蜀人才力,也可收得事半功倍之效。唯因前事暴行使人心惊侧目,不免人情如堵、沟通不易。魏安公与蜀人结怨深厚,难于化解,所以希望能够另择贤哲,以成此事。
至于荆州这里,虽然边务危急,但我也尽量筹措甲伍、希望能够再聚甲五千之众以支援蜀中。今我王师入蜀虽为推仁布义,但当中又冥顽不化、怙恶不悛之徒,亦需严加制裁,决不可姑息养奸,以成地表长久不安之祸患!”
长孙俭等听到李泰这一番表态,便也觉得他还算是颇具诚意的。虽然在罢黜尉迟迥这一点上显得有些顽固,但也并没有力争在蜀中的主事权力。而且作为一介方镇,在中外府所主导的伐蜀战事中前后出兵已经上万,这样的投入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方镇中的表率。
当然这只是他们作为一个旁观者和传声筒的感受,至于说作为交涉主角的宇文太师对此是个怎样的感受,那他们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说不愿自寻烦恼的去做想象。
李泰在一些问题上的顽固,他们也无从说服,只能将这一番意思不加修饰的转告给宇文太师。除此之外,那就是多做多错了。
所以长孙俭等人也并未于此继续逗留,再将李泰的意思确认一番后便告辞返回。李泰在送走使者一行后也并没有继续返回沔北,而是顺道认真视察一下丹江口这一造船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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