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镇沅府。
知府黄汕看着暴雨倾盆,忧虑重重。
黄化贺披着豹皮兽衣,头上扎着一堆羽毛,手握三齿叉,脚步重重踩踏,雨水飞溅,推房门而入,看着站在窗边的父亲,沉声说:“父亲,是时候下决断了。”
“化贺啊,听说化江从金陵回来了,为何不让见我。”
黄汕没有转身,只是看着夜雨。
黄化贺摇了摇头:“非是孩儿不让化江来见父亲,而是他太过疲惫,我让他休息去了。”
“呵,因为疲惫不见父亲,这就是不孝啊,不孝之人,有什么资格休息?让他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黄汕严肃地开口。
黄化贺犹豫着,手中三齿叉微微晃了晃,退至门口,冲着远处喊道:“将三弟请来。”
没多久。
两个手持武器的土司人押来一个三十余岁、短小胡须之人。
黄化江被推入房间,狠狠瞪了一眼黄化贺,看向窗边的父亲,上前行礼:“孩儿见过父亲。”
黄汕微微点头,打量了下黄化江,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在这个时候你能回来,当真是一件幸事。你在国子监修习课业有三年半了吧,有什么收获,可让我们土司变得更强大。”
黄化江瞥了一眼黄化贺,正色道:“父亲,想要让土司变得更强大,让黄家更强大,唯有一条路可走!”
“哦,哪一条路?”
黄汕问道。
黄化江挺起胸膛:“跟紧国子监的课业,跟紧建文皇帝的脚步,学习先进的知识、文化与技术,唯有如此,我们才可能变得更为强大!”
黄化贺不乐意了,脸色阴沉,厉声道:“我呸!什么先进的知识技术,都是鬼扯之谈!我们祖祖辈辈在这无量山之下,在这威远江边,一直都是强大的存在。我们的强大,来自于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奴隶,我们的武力,从来都不是什么皇帝!”
黄化江转过身,直视黄化贺:“大哥,你没读过书,没离开过这山林之地,你连一百里之外的事都不清楚,更不要说是几千里之外的金陵!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葬送了整个黄家!”
黄化贺顿了顿手中的三齿叉:“无知?建文皇帝现在已经是四面受敌,大明王朝岌岌可危,崩溃只在片刻之间。而我们起事,可以彻底崩溃大明的云南,从此之后,再没有人给我们收税,没有人敢给我们要东西!这里,将完全由我们说了算!”
黄化江苦涩地摇了摇头:“你从哪里听闻大明王朝岌岌可危,你又是怎么判断大明王朝即将崩溃?我的大哥啊,风吹古树,枝条乱摆,枯叶纷飞,这是古树将死的兆头吗?不,不是!古树要死,根先死!哪怕是砍断了无数树枝,砍去了树干,这棵树还活着!何况我根本就看不到大明树干将折!”
“大明朝廷的强大,远远不是我们小小土司可比。车里无知,刀更孟狂傲,但我们不能如此!父亲,大哥,你们不知道大明的厉害,但我知道!若
大明朝廷要消灭土司,那云南六十万土司,完全可以在一个月内被全灭!而我们有多少人,是一万,可战之力不过三千余,拿什么去造反?”
“沐晟就在这里驻扎,沐氏家族的强大难道你们都忘记了吗?洪武时期,云南土司造反者众,结果呢,全灭!后来八百大甸,号称精兵强将,公然对抗沐府,结果是八百寡妇全都被抓了!一次次血的教训,难道还不足以告诉我们,大明是不可招惹,不可战胜的吗?”
黄化贺冷冷盯着黄化江,脸色阴沉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训练奴隶兵,现在我们三千人,可以抵三万人!全都是以一杀十的悍勇之兵!”
黄化江抬手拍了下额头:“以一杀十?大哥,你这是从哪里来的自信,你让他们与大明军士打过还是做白日梦?你以为的厉害,你以为的强大,但在大明军士眼里,我们不过一样弱小!事实上,我们根本不是明军的对手,远远不是,他们已经普及了火器,而我们的武器呢,是你手中的三齿叉!就是一破叉子!”
黄化贺咬牙切齿:“三弟,我这把叉子可以猎杀过豹子!我们的兵是最强大的,面对豹子都不后退,直至将其杀死!”
黄化江走至桌旁,端起茶壶就往嘴里灌,而后说:“大哥,你杀豹子用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我告诉你吧,大明军士要杀豹子,只需要一个京军,一把火铳!我去过兵学院,我也看过京军的训练,毫不夸张地说,明军才是真正的以一杀十,我们三千军士,未必能赢得过对方三百军士!”
“不可能!”
黄化贺喊了一嗓子,然后看向黄汕:“三弟在金陵日久,俨然失了本心,其所思所想,皆为朝廷,已非为土司之未来。父亲,刀更孟已经起事,孟艮府、孟琏司、勐缅司、孟定府、八寨司、左能寨司等纷纷响应起事,若我们不跟着动作,日后云南将再无我们立身之地!”
黄化江上前一步:“自然要动作,不过这一次我们要站在云南都司、沐府这一边,站在朝廷这一边!唯有如此,在讨平各地叛乱之后,我们才可以真正立足!说不得还可以借此机会,赢得皇帝欣赏,让我们派遣更多更年轻的人进入国子监!”
黄化贺怒斥:“大势之下,你还向着大明?你看清楚,现如今的云南已过半反对朝廷!如此强大的力量,云南将彻底成为我们的地盘!”
黄化江踢翻了一旁的凳子:“大哥,我只问你一句,若大明的云南都司、沐府都被消灭了,你告诉我,谁是这云南的主人?是你还是那刀更孟?”
黄化贺顿时语塞。
黄化江愤然喊道:“刀更孟连他爹都敢杀,到时候怎么可能容我们?何况我们的力量才多大,甚至不如孟琏司、孟定府、孟艮府等等!你真以为凭借着三千人,就能让刀更孟给你一个大的职位?不,他最大的可能是派我们为
先锋,以我们为矛盾,去攻击大明,去抵挡大明!到时候,我们三千余人,将彻底被毁灭在明军的火器之下!”
“大哥,如果说这是你想要的结果,那你就动手吧。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架空父亲,在训练奴兵,这些人都听你的指挥。你想清楚,是大明有容人之量,还是刀更孟有容人之量!”
黄化贺震惊不已。
似乎,这个弟弟说的也有些道理。自家就这么一点人,别的土司兵多将广,若这些人相互推诿不去打明军,到时候只能将命令传至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土司身上,而这些人很可能会被明军消灭。
哪怕是没死在大明手中,也会损失惨重,到那时,土司内部兼并吞吃,自家还有活路可走吗?
没了!
黄化贺发现自己被人忽悠了,被人吹嘘的未来给晃花了眼,迷了心智。
造反或许有未来,但未来绝不属于镇沅府。
黄化贺丢下三齿叉,一身冷汗直流。
黄汕深深看了一眼黄化江,微微点头,对黄化贺说:“有些话,当父亲的不好说,归根到底,是你掌握着镇沅府黄家未来的命运,掌握着一万土司百姓的命运。我已经五十六了,活不了多少年,未来属于你。你想通了,决定加入刀更孟,反对明廷,那就去做,如果你认为加入明廷,反对刀更孟更好,那就去做。”
“你虽然没读过书,没出过远门,缺乏见识。但你依旧是我的长子,是镇沅府未来的主人,你是一个有智慧的,清楚什么事可以去做,什么事不能做,回去好好想想吧,雨快停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黄化贺没说话,转身走入雨中。
黄汕看向黄化江:“明廷当真可以一名军士猎杀豹子?”
黄化江叹了一口气:“父亲,安南多邦城数十万军士一夜覆灭,整个云南土司才多少人,怎么可能与明廷对抗。”
“举世攻明是怎么回事?”
黄汕皱眉。
黄化江摇了摇头:“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只要建文皇帝不死,大明就不可能崩溃。他在百姓中拥有无尽的声望,只要他振臂一呼,无数百姓便可弃田成兵,这将是数以百万计的兵!何况大明的火器实在是太厉害,我亲眼见识过虎蹲炮丢入羊群的场景。”
“那个场景让我有一种感觉,在大明军士眼里,一切敌人都是羔羊。我们没有掌握火器的秘密,也无法去掌握其中的秘密,面对大明,我们应该温顺,臣服,而不是反抗。”
黄汕沉思良久,重重点头:“从我们这里向东北方向,可以直逼昆明,听说沐晟已经挂了将军印,统管云南都司了,这个恐怖的人,又要杀人了啊。”
黄化江无奈地低下头:“父亲,给沐晟送文书的队伍人有些多,其中有二十余人是国子监兵学院尚未结业的监生,这一次云南战争,结束的时间恐怕会比我们想象的更早一些。那些人都是战争疯子,不会安心防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