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
朱允炆拿着汤匙,轻轻搅拌着绿豆汤,几块碎冰触碰着碗,发出叮叮的声响,然后起身,将绿豆汤端给李老三,笑道:“好久没去你家中做客,怎么样,大伙还好吧?听说李晟要当父亲了,欢欢那姑娘朕是知道的,稳婆可找好了?”
李老三恭恭敬敬地接过碗放在一旁,急切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皇上,稳婆已找好了,还找了三个有经验的,这个月底就要临盆,欢欢惦记着皇上的救命之恩,托李晟写了一封信送来。”
朱允炆看着使眼色的李老三,亲自接过信,打开看了看,不动声色将信收了起来,浑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这信朕收到了,你们的心意朕都清楚。告诉李晟、欢欢,还有其他人,待孩子满月时,朕会去看看大伙。”
李老三弯着腰,有些担忧地看着朱允炆,想说话又不敢说。
朱允炆明白李老三的顾虑,宽慰道:“放心吧,朕一言九鼎,不会失期。”
李老三了然,闲说了几句,便踩着夜雨离开了皇宫。
内侍退出。
朱允炆看向走出来的汤不平,将信递了过去:“沈一元不可能仅凭一些陌生商户、大户入京作出朕危险的判断,必然有人对他游说,谈论过什么。看来暗中的人,能量大的很。”
汤不平看过信件之后,忧虑地问:“皇上,在这个关头,二王竟想在商会之中公开讨论浮动税率、控制田亩等朝廷之策,有意鼓噪人心,施压朝廷……”
朱允炆抬起手,打断了汤不平,平静地说:“不要管他们,只需要听听他们说的话就是,他们是朕的皇叔,不值得因为这点事惩罚。”
汤不平张了张嘴,终没说什么。
确实,朱植、朱桂都是太祖的儿子,皇帝的亲叔叔,说多了,容易落一个干涉皇族内务、离间皇族关系的罪名。
皇上对这些叔叔,还是太仁慈了啊。
朱允炆背负着双手,听着窗外的大雨,眼神中闪过一道冷厉的杀机。
藩王经商,这是在自己登基之初,不得不采取的软削藩之策。
如今过去十一年,回顾这一条政策,整体来说执行的很彻底。
一干藩王从商,有经商天赋的,如辽王朱植、岷王朱楩,下过南洋,做大买卖,如今积累了不少财富,还有代王朱桂,几乎打造了一个煤炭“帝国”,手中掌握着大明王朝最庞大的煤炭资源。没有经商天赋的,就挖点其他矿产,待在家里数钱就够了,也饿不死。
藩王经商,解决了登基之初藩王坐大地方潜在的威胁,避免了可能出现的藩王割据问题。
但藩王经商这一条政策,当真要一直执行下去吗?
朱允炆摇了摇头。
不!
这最初只是一条妥协政策,现在,距离结束妥协的日子不远了。
藩王经商是存在问题的,守规则还好,如辽王、岷王,这两人整体来说,十分守规矩,经商就彻底经商,用商人的方式去经营,去生活,将自己真正定位为一个商人,该交税交税,该竞争竞争。但不是所有藩王都守规矩。
代王朱桂、肃王朱楧等藩王经商,就显得不那么老实,在商不遵守商人的规矩,仗着皇叔身份,欺行霸市,以非法手段,逼迫其他商人退出矿藏,退出更好地段,甚至还出现过几次打砸他人店铺的行为。
他们想要的是垄断,是掌握大明最大的财富,他们想要的是在商界里面,成为一位皇,让所有人俯首帖耳,跪拜行礼!
既然这样,那就不应该阻止他们,而是让他们继续放纵下去,无法无天下去。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朱允炆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伪君子,眼睛盯着藩王的脖颈,脸上却带着关切的笑。
但没办法,商人集体不应该出现官方背景的带头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商人组成**力量干涉朝廷运作,哪怕是商业再发展,朝廷可以规范与调整商律、商策,可以听取商人的意见,但不能让商人成为**力量。
但现在,有人在形成这股力量,并试图影响朝廷,这是不对的,持续下去只会造成一个结果:
商人利益大集团的出现,为商人代言的**团体出现,继而形成党争。
朱允炆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像是后世棒子国,一个集团就能左右是谁坐在破瓦堆上,朱允炆很清楚,商人利益绝不能代替**利益。
商人不老实,藩王不老实,此时此刻,不算什么坏事。
虽然他们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但朱允炆不怕麻烦,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再多一点也无妨。等到秋后一起算账,也好解决下商人问题,藩王问题。
代王朱桂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做事很果决,经商多年最擅长的就是三板斧:
第一斧头:上门给条件,你赶紧滚。
第二斧头:你不主动滚,我帮你。
第三斧头:我是皇叔,都听我的。
这三板斧下去,寻常商人哪个能挨得住?被打倒一片,结果代王府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钱越来越多,跟班自然也越来越多,出入之间,随从打手都有九十九个,家中还养了三百余“儿子”,这架势比在山西时还厉害。
朱桂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老子不造反,皇帝也无法拿自己怎么样,至于欺负几个商人,那算什么事,反正得到的利润里面,每年都有三分之一送到宫里去,皇帝你也收钱了,得了好处,借你的名头用用总不成问题吧?
常年骄横,更让朱桂见不得忤逆与反对,更让朱桂想要得到更多。
代王府。
朱桂起身,看着被风雨打开的窗,起身走至窗边,一道闪电劈开长空,室内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下次来,莫要再翻窗。”
朱桂拉了椅子,坐了下来。
身后一个黑衣人缓缓走了出来,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朱桂:“王大能已经答应在英烈商会上带头反对朝廷浮动税率,田亩控制一事。但沈一元、常百业都没有听从劝说,两人并没有成为我们助力的打算。”
朱桂接过信看了看,便一点点撕碎:“沈一元、常百业,这两人对徽商、晋商影响巨大,在商人之中极有话语权,若这两个人不站出来,只靠着王大能,未必能带动多少人心。真没想到,几次游说,竟都不得成,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站在皇帝一边了。”
黑衣人凝重地说:“他们不答应,我们想要调动商人做事,可不太容易。”
朱桂呵呵一笑,将碎纸屑丢下:“商人做事,只不过是个幌子,是个障眼法,有他们无他们都不算什么。去盯着安全局吧,这批人才是最大的威胁。”
“是。”
黑衣人答应,转身离开。
朱桂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走至书墙边,摸索出一个机关按钮,书墙缓缓露出一条缝,推开书墙,朱桂走了进去,书墙关闭。
密室之中,烛光摇晃。
一个老人正在下棋,棋盘之上,布满了黑白子。
朱桂走近,拱手道:“坐照待在此处可还好?”
朱坐照看了一眼朱桂,起身还礼:“王爷,这里什么都好,只是缺了一些清风,不见明月。”
朱桂哈哈笑了笑:“现在还不能让你出现在外面,我真的想不到,这些年来金陵城中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若不是你,我甚至不敢奢望那个位置。你确实是最强大的棋手,是你缔造了这一切,只是你还没告诉本王,为何选的人是我,而不是燕王?”
朱坐照拿起一枚黑子,老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燕王?呵呵,若搁在十年前,燕王兴许还能成就大事,可如今的燕王,做不成如此大事了。他在军中虽有威望,他虽然是征北大将军,但你也清楚,新军之策,中坚武将,底层军士,他们效忠的是建文皇帝,燕王在所有人眼中就是臣子。”
“若没有朱允炆的认可与点头,燕王指挥不了任何京军,他更不可能带京军谋反做事,何况京军之中有不少安全局军士、侦察兵,这些人隐藏极深,一旦燕王有其他心思,不等他返回金陵,半途之中,他人头就会落地。”
“而你不同,你在一众藩王之中,是最有可能成大事之人。你有钱财,掌握着大明最多的煤矿,而你手中也有兵,那些帖木儿军士打造的奴隶兵,他们为了回家,一定愿意牺牲为你战斗到底。而你,没有任何人关注,安全局不在意你,皇帝不在意你,在这种风云时刻,除了你代王,谁还能乘风扶摇直上,问鼎天下?”
朱桂听闻,心头火热,激动地踱步:“没错,老四确实不够资格,也没了手段。至于其他人大哥,呵呵,一个个不是书呆子,就是畏手畏脚,不是做大事之人。既然机会千载难逢,又有你协助,那就做了这大事吧。事成之后,你朱坐照将会成为大明首辅!”
朱坐照起身,撩衣摆跪下,叩头道:“臣朱坐照谢陛下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桂大笑起来,心情舒畅。
好侄子啊,你当了十一年皇帝,也够长了,现在叔叔也想坐一坐龙椅!
朱坐照低着头,将手中的黑子藏入袖中,嘴角**笑意,浓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