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初年,朱允炆将抑制土地兼作为朝廷新策,借着洪武朝残留的血腥味,以强横的君权推行全国,无数官员、士绅、大族损失惨重。
然而,十年过去了,朱允炆并没有能彻底解决土地兼并问题,只不过是延缓了兼并的速度与规模,却没有真正抑制住兼并。
十年建文朝,多了不少勋贵,这些勋贵有了权,有了钱,第一件事想的就是购置田产,上百亩地哪够,至少也得弄个几千亩,上万亩。
蓝山伯王真之所以打死百姓,不就是强制兼并土地的结果?
除了暴露出来的王真,还有很多没有暴露出来的,有些没有打死人,只是借助强权,以低价或市价购置,转而让失去土地的农民充当自家佃户。
新兴勋贵在这样干,商人有钱,也要购置田地,新进入朝廷的士人阶层,也得购买田地。有钱就得有田,有田才能算大族,才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个基业。
在这种逻辑的推动下,土地兼并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苗头,抑制土地兼并的力量有所松动。
在这种情况下,朱允炆再一次提出了抑制土地兼并问题,许多官员看到建文报,已经开始写信通知家里人,该退的地退回去,该补的手续补全,千万别被抓了典型。
一些官员不以为然,买来的,那就是自家的地,咱也是正常交易,有官府开具田契,任你怎么查,我们都是清白的。
可这些人低估了朱允炆打击土地兼并的力度,元宵节刚过,官员刚上班,朱允炆就下达了一道旨意,内容很多,但核心内容只有一条:
抑制土地兼并,从官员做起。
一品官,最多只能有一千五百亩地,超出一千五百亩部分,朝廷按市价收回,发卖给百姓。
二品官,最多只能有一千二百亩地,超出一千二百亩部分,朝廷按市价收回,发卖给百姓。
……
七品官,最多只能有三百亩地。
九品官,最多只能有一百亩地。
朱允炆不仅规定了官员田亩数量,还特别规定,朝廷收回再以低价发卖给农民的土地,一律采取“官蓝田契”,而这一类田契,不允许二次交易。
换言之,百姓买下官蓝田契的田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你随便耕作,只要缴纳朝廷赋税就行了,哪怕是死了,你儿子也可以接着种,没人收回,但如果你想卖地,抱歉,这类土地不准买卖。
此圣旨一出,顿时激起官员反弹,除了内阁、六部尚书、侍郎外,基本上所有能说话的文官都站出来反对。
朱允炆的这一道旨意,触动了整个官僚体系的利益,现在已经不是建文初年,朝臣对朱允炆不了解,生怕得罪出现一次建文大案,加上洪武朝的清洗让太多人失去了反抗的资本,可经过十年的恢复,新兴地主的出现,反对的官员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至少他们是如此认为。
可这些官员似乎忽视了一个问题,都察院的戴德彝、练子宁没有说话,六部尚书、侍郎没有说话,内阁大臣也没有说话。
一封封反对奏疏递送武英,内阁与六部九卿们该干嘛还是干嘛,浑似没有这一档子事。
武英殿。
朱文奎翻看着反对奏章,脸色都有些难看,这一个个官员反对的声音很大,就差爆粗口慰问老爹朱允炆了,还有些人把睡在孝陵的老朱拉了出来,告诉建文皇帝,你爷爷在的时候都没这么规定过,你怎么能如此过分呢?
就算是你要规定田亩数量,你也得像样一点,一品官至少弄个两三万亩,一千五百亩,打发叫花子呢?
朱允炆悠哉游哉地喝着茶,对这些奏疏一律置之不理,全交给儿子了。
朱文奎很为难,这一个个官员反对,想要处理可不容易。
“要记住一点,有时候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哪怕是再多的人反对,也要坚持自己的判断。当然,首先你要确定自己握着的是真理,而不是胡闹的专断。”
朱允炆开口。
朱文奎无奈地点了点头,苦涩地说:“父皇给我讲解过土地崩溃与王朝命运,也推演过失去土地的百姓会因为盘削成为赤贫之人,一旦遇到大的灾荒,没有人会管他们的死活,继而演变为流民,流民吃不了饭就会造反,和太祖一样,到时天下大乱,江山不稳……”
“这些道理我认为是对的,翻看史书,也确实如此。大部分稳定王朝在中后期的时候,土地都高度集中,而百姓因为失去土地连应对灾难的资本都没有,只能成为流民。宋代时流民虽然少,但都编入到了厢军里面,即无战斗力,也耗费了大量的财政,造成冗军……”
“无论是从历史来看,还是从父皇教导的理论来看,土地兼并越烈,越集中,王朝越不稳定,这一点是真理。所以,他们这些反对的人,不过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选择反对真理,儿臣绝不会后退一步。”
朱允炆面色平静,翻过一页书,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官员?”
朱文奎犹豫了。
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反对的事,而是一大群人反对的事,想要一杆子全都处理了,是不容易的事。
思考良久的朱文奎终开口说:“父皇,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一定不会听的。何况这些道理早年间讲过,这些人不太可能都忘个干净。”
朱允炆微微点头。
面对自身的利益,什么道理不道理都是扯淡,他们只想要利益。
朱文奎如一个小大人一样,皱了眉头:“可若是退后,将此事作罢不提,那土地兼并就会一直存在下去,大明基业能不能坚持过两百年都难说,所以不能退。”
朱允炆坚定地说:“你要摆正好自己的位置,你现在是储君,等朕老了,你就是大明天子,作为天子掌控天下,岂有握着真理而后退的道理?再说了,你退一步,官员就会进两步!皇权身后,无一步可退,你要么站在此处,要么就向前踏进!”
朱文奎清楚父皇说的是对的,作为帝王是不可能退后的,尤其是明明知道自己握着真理的时候,更不能退让!
“如果效仿太祖爷爷,以威严推行下去,不执行则杀,虽有效,却有伤天和,不利凝聚人心,也难在治国一道上行远。故此,仅仅依靠威严与暴力行不通,那就只剩下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分化和瓦解。”
“哦?”
朱允炆饶有兴趣。
朱文奎清楚这是父皇的考校,是对自己**政务能力的检验,压着紧张,认真地说:“父皇,我可以先与内阁、六部商议,说明道理,争取他们的支持。在他们支持之下,其他官员再反对也无济于事,只要选出合适的官员执行,一定可以按此标准推行下去……”
朱允炆沉默了会,轻轻说:“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内阁、六部九卿都是官员,他们也有自身的利益与诉求。若他们也站在你的对面,反对你的政策,你该如何是好?”
“啊?”
朱文奎有些震惊。
内阁、六部九卿也反对自己,那岂不是满朝文官都反对自己了?
面对所有人的反对,拿什么来应对?
朱文奎不知所措,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局面,有一种自己不是掌控天下,而是与天下为敌的错觉。
怎么办?
朱允炆看着彷徨不安的朱文奎,暗暗叹息,现在的他肩膀还不够宽,难以扛起过于沉重的担子,突然面对这种问题,奢求他巧妙处理并不合适。
应该给他更多的时间来成长。
朱文奎站了起来,握着小拳头,对朱允炆说:“父皇曾说过,官员有官员的利益,他们不太可能始终支持皇室,要学会平衡利益。我认为,应该平衡利益,通过利益来打倒利益,官员不是想要维持住更大田亩这一份利益吗?那我们可以采取两种举措。”
“第一,用另外一种利益代替这部分损失,如致仕养廉银。第二,让官员顾此失彼,两不相顾。威胁他们为了这部分利益,失去更大的利益,如官职,如俸禄,如离开京师等。”
朱允炆看着头头是道的朱文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有道理的,但还是偏软弱了。你要学会借力打力,要善于借助其他力量。”
朱文奎有些不解,内阁、六部九卿都反对了,自己还有谁的力量可以借助?
朱允炆看向双喜,严肃地说:“给李坚传话,由水师都督府负责盘查官员田产,谁写了奏折先查谁,查出一个,治一个,速度要快慢适中,奏折都带过去吧。”
朱文奎看着朱允炆,郁闷不已。
自己怎么忘记了,文官看不起武将勋贵很久了,用武将打击文官,这种借力打人的方式,还真是好用……
文官想反对,那就去反对吧。
水师都督府可是受够了文官的苦头,因为王真的事,水师上下把文官恨得牙痒痒,现在父皇将盘查文官田产的事交给水师都督府,那不用说,这群人一定会下死手的……
感谢春深见夏(always)的打赏,惊雪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