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保密的需要,茹瑺送来的密奏不能外传,相应的事件也被暂时封存起来。
胡濙听闻传召,匆匆赶向后湖。
太后吕氏看着眼前的场景,眼神中充满了欣慰与安宁。
简单的土灶,简单的食材,简单的日子,这里没有什么帝王,皇后、妃嫔,没有那么多规矩,只有一家人其乐融融。
虽然有违礼制,比如淑妃骆颜儿笑竟露齿,宁妃喝个茶也不知道遮挡一下,贤妃还敢往朱允炆碗里夹菜,马恩慧竟还抢走了朱允炆的鸡翅,朱允炆也不以为意,还特意给她挑了更多鸡翅……
礼制?
去见鬼吧。
吕氏想起了朱标,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当年的日子里,不也有偶然放纵,违背礼制的时候?
可终归是违背的不够多,留下了无尽的唏嘘与遗憾。
“母后,尝尝这个味道如何。”
朱允炆清楚吕氏向佛,不吃荤腥,便特意准备了炝了一些青菜,盛在碗中端了过去。
吕氏接过之后,心中暖着,但却板着脸,道:“哎,你幼年时循规蹈矩,尤重规矩,这御极乾坤之后,倒放肆了许多。莫不是高位无人节制,有所涣散?”
听闻此话,马恩慧、骆颜儿等人都慌张起来,连忙起身请罪。
不得已,朱允炆也不得不起身,尚未请罪,便听到吕氏道:“劳逸结合,方可行远,张弛有度,方可长盛。怕是这礼制让你也难以喘息吧,免了,只是日后这种事,可不得多为。”
朱允炆微微皱眉,询问道:“母后说‘也’,是什么意思?”
吕氏摇了摇头,叹息道:“不必多问,倒是观你这两年施政,确实做到了仁、明、勤、断,想来太祖皇帝与孝康皇帝,皆可宽慰了。”
孝康皇帝,即追尊朱标的称号。
仁、明、勤、断,这四字诀,是朱元璋传授朱标治国理政的精髓。
仁,以仁治国,施行仁政。
明,以史为鉴,兼听则明。
勤,以政为主,勤勉不辍。
断,明断是非,当断则断。
事实证明,朱元璋虽然在“心理”与“人格”上有很多缺陷,但他对自己的缺陷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他虽然做不到仁,但却要求朱标一定要仁慈、行仁政。
对于很多大臣而言,朱元璋不是一个好的君主,不是一个好的皇帝,但对于大明的百姓,对于朱标等人而言,朱元璋是一个负责任的君父。
朱元璋不把官员当官员,却把百姓当百姓,把儿女当儿女,把亲戚当亲戚。
历史书记载了无数朱元璋的暴行,也肯定了朱元璋无人可否定的功业。
只是,他太严苛了。
朱允炆深深地看着母后吕氏,她的眼底隐藏着对过去的畏惧与不安。
陡然之间,朱允炆想起朱标临死之前说的一句话:“我之死,徽为之也,勿忘。”
意思就是说,我朱标之所以死了,是那个叫詹徽的人做的,你不要忘记了。
当年朱允炆只有十五岁,在心底记住了这位“杀父仇人”。
詹徽何许人?
洪武十五年中秀才,之后就成为了正七品都察院监察御史,没错,就是秀才。一年之后,升任正四品佥都御史,之后不久,又被提拔为正二品左都御史。
一年半的时间里,从正七品飞升正二品,如此升迁速度堪比后世天舟级快递。
这还没算完,洪武二十三年六月,詹徽兼任吏部尚书。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加衔太子少保(辅佐朱允炆)。
只不过此人手段狠辣,与朱元璋一样喜欢酷刑、重刑,多少有点臭味相投,物以类聚的感觉。
洪武二十五年,朱标与詹徽一同御审了一件死刑案。
朱标认为主犯罪不至死,詹徽认为按照朱元璋的规定,那就得杀了。
朱标竭力反对,于是这件事闹到了朱元璋那里。
朱元璋愤怒至极,对朱标说了句“竢(si)汝有天下为之”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想施行仁政,你想改老子的规矩,等你当了皇上再做这件事吧。
隐含的意思就是,你是不是现在就想当皇上了?
朱标畏惧至极,之后返回东宫,之后重病不起,之后留下遗言,之后……死了。
十五岁的朱允炆没有多想,但在内心记住了杀父仇人——詹徽。
事实上,朱允炆也为朱标报了仇。
蓝玉案中,朱允炆与詹徽一起审问蓝玉,蓝玉因不满詹徽咋咋呼呼,一副小人的嘴脸,就说了一句“你不就是我的党羽吗?”
于是朱允炆抓住了机会,命人拿下了詹徽,之后,詹徽也死了。
可现在仔细想想,朱允炆才发现朱标的去世并不单纯,他留下的遗言似乎另有所指。
“他很仁慈宽宏……”
朱允炆经常听到母后会说起这句话。
一个宽仁的人,怎么可能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一句“孩子,记住杀父仇人,不能忘,你要报仇”之类的话?
现在想起来,朱标留下的“我之死,徽为之也,勿忘”,很可能是告诉朱允炆:
你不要多想,我就是被詹徽害死的,不是其他人,真的不是其他人,千万不要多想,更不能忘记这一点,永远都不能忘记……
朱允炆有些痛苦。
从母后吕氏的一心皈依佛门,粗惨淡饭,不问世事,甚至于“不严格”要求朱允炆遵循礼制来看,她内心深处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只不过她隐藏了自己,埋葬了自己,也宽容了那个人。
“皇上……”
马恩慧推了推朱允炆的肩膀,朱允炆恍然清醒过来,疑惑地看着马恩慧。
吕氏见朱允炆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似乎带着问询的意味,便将目光移开,叹息道:“好好的一家饭,怎么就吃不安稳。皇上,你的大臣又来了。”
朱允炆心头一震,这一句“好好的一家饭,怎么就吃不安稳”,似乎有着弦外之音,但再看吕氏,却又没有任何反常。
“母后责怪的是,双喜,打一些饭食送给胡濙,让他在外面用餐候着,朕要与家人好好用一顿晚膳。”
朱允炆吩咐过之后,看到了吕氏脸上露出的浅浅笑意,旋即又被严肃取代。
“看来父亲朱标真正的死因,不是简单的风寒。”
朱允炆压下震惊,故作轻松地用过晚膳,之后才在亭子里召见了胡濙。
看着眼前年轻的胡濙,朱允炆也有些奇怪,都说古代科举千军万马闯独木桥,考到胡子花白也未必可以中进士。
可建文年的读书天才是不是有些多了?
杨荣中进士时只要二十八岁,杨溥和杨荣一年生的。二十八岁混到中央,这少壮派啊……
可胡濙明显比这以上两位更生猛,今年只有二十五岁。
想想后世这个年龄,不是在考研就是刚刚走入社会,可人家胡濙都考上公务员,吃公家饭了……
“起身吧。”
朱允炆平和地说道。
胡濙起身垂手而立,不敢抬头看。
朱允炆清楚胡濙在明代历史上的地位,这个家伙活了八十多岁,历仕五朝,荣遇不衰,不可谓不厉害。
不过胡濙与朱允炆的历史关系,恐怕更多存在于胡濙的秘密使命吧。
按照历史记载,朱棣靖难打下南京城之后,建文帝逃出京师,流落民间,而朱棣派遣胡濙、郑和分陆、海寻找建文帝。
胡濙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待人温恭有礼。他的特长是:秘密地干活,悄悄地干活,特务地干活,任劳任怨地干活……
这样的人能守住秘密,能安于寂寞,能潜藏不暴露,能甘贫乐道,嗯,还年轻,小伙子身体挺棒的,爬山沟应该不成问题。
朱允炆开口道:“朕召你来,需要你去一趟山西。”
胡濙有些惊讶,自己今年才考上进士,好不容易留在京师,虽然只是兵科给事中吧,但好歹也是京官,这怎么突然被“发配”地方了?
“微臣愿往。”
虽然很是抵触,但胡濙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肃然答应道。
不答应也得行啊?
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只能拉低自己的形象。
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只能干脆利索地接受,好歹能有个印象分。
朱允炆很满意胡濙的态度,让双喜将茹瑺的文书转给胡濙,待胡濙看过之后,便说道:“内阁、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已形成秘密决议,准备调山西卫所军士进入陕西剿灭白莲教余孽,还会在大同关外备战鞑靼与瓦剌。但只做这些事,还不足以将影响扩大,所以,朕找你。”
这是胡濙第一次接触如此高级别的秘密文件,也是第一次听闻到朝廷最高的机密,不由有些激动,连忙回道:“微臣愿为马前卒,为皇上效命。”
“马前卒,哈哈,朕让你去山西,可不是让你从军的。”
朱允炆笑道。
胡濙有些迷茫,自己是兵部的人,皇上又说山西准备动用大军剿灭白莲教余孽,除了“参军”貌似没其他的选项。
朱允炆嘴角微动,徐徐说道:“朕打算派你去山西,担任山西宣传司郎中,专司舆论宣传之事。”
“宣,宣传司?”
胡濙眨了眨眼,努力搜寻着记忆,在自己印象中,貌似朝廷中没有一个司是宣传司吧?
莫不是自己初入官场,还没摸清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