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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被工匠搬出地下室,重新嵌回观星塔,旧日回忆便断在伟业已成之时。
多久了?长梦,万年长梦。
我曾经是人。有过双脚、手、忠于帝国的心脏。
那些记忆很模糊,应该过了很长时间,我站在在不断压碎石料的机器前,放下一直握着的凿子和雕刻工具,尚未完工的建筑群在我身后。一个指令,或者只是建造的疯狂吞没理智……我闭上眼睛——形体开始扩展,红与灰,机器的隆隆声。
等我再睁开眼,已是雄踞于高原宫殿的万千塔楼之一。诞生于金属、矿脉、石匠工会大师之手,是帝国曾经最伟大的奇迹,纷争时代的休止,人类远征星海的。
奇迹是短暂的。
我站在观星塔高处,作为一个亡魂,一个不能言语的幽灵,见证着帝皇伟业终结。
帝国的黄昏结束,黑暗来临。
狼神反扑泰拉,秩序打破,美不再是居住于皇宫以及护卫皇宫之人的需要,自动炮塔、虚空盾、防御工事替代我以及我的兄弟,占据布拉马普德拉高原以及四周山脉,从那时起我们便被拆除了,写上编号,变成建筑材料,美的尸体,伟业的遗骸,放进地下室。
要塞壁垒挡住了银河中倾斜的战火,我看不见,但弹头爆炸的震动仍可以传到地底,但我知道,我能想象,观星塔残余的塔基下,机仆和阿斯塔特在与曾为他们手足的兄弟交战,帝皇的子嗣带来黑夜,此后万年,泰拉在虚空中恶意的觊觎下漂泊如舟。
现在,重见泰拉的时候,支撑我再一次眺望大地的是疑惑。
这种疑惑是长久的。
我仍记得一切,叛乱和其后万年间的动荡足以摧毁任何一处不是为战争而生的建筑,实际上,我确实见过那些天空战士,帝皇的天使,盔甲上荣耀的闪光。是的,我死了,所以现在我大可以说些不敬的话,星际战士是枪,没有一个人见过枪而不去想象他们开始杀戮的样子。
我见证,抱着疑惑见证——帝国这具毁在自己一手铸造工具中的腐朽尸体,在跨越万年后,它的呼吸一日比一日强盛,有一种力量擦拭干净泰拉的尘土,拔除脓毒,思考这种力量的来历是动人的,我几乎怀疑是那位人类之主像万年前一样重新恢复了统治。
重现的奇迹,我难以想象是什么力量终结了万年的长夜。睁眼,闭眼,鹰翼战机就被取代,另一种被称为雷云的战争机械刺穿了云层,它堪称优雅的划过,跃入更高的湍流。
并不是梦。
梦只是记忆的美化,它不能凭空编造出新的片段,即使是万年前的帝国也未曾拥有如此多富有生气的灵魂。
塔楼下方,战争石匠辛哈,一个曾与原体辩论,何为美,何为战争的人。他的不知道第多少代后人正在镶嵌天青石,曾用在他本人身上改造身高的技术,现在也用在子孙身上,他一定是满意的,因为工匠停下了活计,他后退,欣赏宝石在青空下的光芒,他是这支队伍中仍旧坚持使用双手的凡人之一,但泰拉的重建并不只靠人类的双手。
更远处,废墟已得到重建,在无人插手的地方,砖石流水般聚拢,互相搭接,在半空聚合成拱券,重塑宫殿的力量是纯洁的,亚空间起伏的暗海离此地很远。
“蓝色浅了,恐怕共济工会需要重新挑选嵌在圆顶上的矿石,吩咐下去,明日……不,我现在过去。”
如果我能开口,如果我能向我的创造者,辛哈、特拉维特甚至曾伴随主君的半神开口,我将告诉他,美与战争并非是两条不同的道路,这口熔炉,吞噬的火焰既能烧毁一切,也能冶炼真金。
辛哈的子孙,他离开,脚步朝向道拉吉利山脉,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移向已被密林覆盖的道拉吉利山脉,云正在山巅的城堡中流动,蓝与绿,森林、湖、海,这种慷慨的自然之景重新出现在泰拉。城门得以重建,北方的雄狮之门业已铆合,奇异的风将残骸抹去,当它吹过塔身时,一個命令在每个石块中颤栗。
塔楼重建的第十天,我知道了这种力量叫做“魔法”。
它是纯洁的,来自一位帝国活圣人。
此后,我有幸目睹了一次谈话,发生在两位超越人类的存在,这一切的主人,奇迹的缔造者之间。
我失去了名,失去曾经为人的大部分记忆,但慷慨的死亡给我留下五感,看见神明和奇迹的聚会。
一个夜晚,像万年前一样,人类之主和他的朋友登上塔楼,
他们并未谈论至高诸天,群星间即将缔造的伟业也被抛之脑后,普通似凡人,但我不会错认,因为人类孱弱的手脚是无法避开禁军和寂静修女,无声无息的来到观星塔。
请允许我转述一个幽灵的窥探,我相信它并不会伤害任何东西,任何人。
人类之主,祂借用一个老人的外表扬起手指,火乖顺的舔舐起柴堆,在塔楼的地面上燃烧,带来光和热。
帝皇开口,对另一个人说话,祂的声音在高空短暂的击碎雾气,开头几句我并未注意内容,只顾着陷入语调本身,它充满说服力,扫去迷惘,直到另一个听众回答帝皇的声音传来。
“我不擅长演讲,你知道的,我更情愿去当矛头、刀尖,摆弄词语不适合我。”
帝皇,使用老人躯壳的神明,祂笑了,即使那点微薄的放松在篝火第二次跳跃前就已散去。>
“做你自己,法师,我只能说做你自己。我想现在聚集在你麾下的战士,他们将追随你的目光,追随你指向远处的手指,言语只是月亮,缺少领袖身上太阳的光辉,它很快就将消逝。”
没有星图、没有计划,帝国曾经的心脏和新生的心脏只是在聊天,我愿意赌上意识,向所有能看见这段话的智慧生灵发誓,确实是聊天,其中愉悦的情绪告诉我那是一次朋友间的对话。
我不敢也无法揣测其深意,两颗恒星的投影在塔上短暂停歇,休憩,但直到我从他们的话语中洞悉仍存的人性,才意识到令人怜悯的可悲事实。
万年前,当巢都仍在,帝皇生有雄鹰之翼的子嗣仍在,即使是士卒也知道人性是最猛的毒药,它令人放弃和失血的兄弟争夺最后一口清水,记得已死之人的名字,因为失去而悲哀。
帝皇的谈话者,黑色长袍的法师开口。“但活圣人称号怎么说?那些奇怪的,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时候的光又怎么说?伟大的帝皇,我不能抛头露面的现状,恐怕有一大半都是拜你所赐。”
“而你总让我想起那些嘶嘶响的毒蛇,足够贪婪,足够冰冷。”帝皇肯定道。
“在这种不乐观的情况下,我愿意把它当成是夸赞。”法师说。
“当然,”帝皇抬高目光,在已重建的尖塔上逡巡。“这柄剑,帝国的剑,它沉默太久了,久到亚空间中的恶意壮大,在一万年中一点点蚕食曾属于人类的疆土。”
法师收回放在篝火上,外壳焦黄,正微微散发热量和香气的物体,接过话头。”我明白,人类早已无处可去,没有人能遇见通往未来的每一个可能,我不行,你也不行,帝国这艘不断修补的航船已经行驶太久了,下一个亚空间掀起的波浪就可能吞没它。”
“对了,帝皇。”
人类之主从环绕泰拉的庞大轨道上收回视线,看向法师。
“最后一次赌局,五成胜率,它比起你以前做过的决定来说如何?”法师吮去黏上手指的糖浆。
“几乎是赢面最大的一次。”
数天后我就将明白,赌局、胜率、帝皇和友人的野望,它们将以何种形式向落向曾经的敌人。但今夜,我只是一次对话的见证者。
“焦了,”法师指了指帝皇一直放在火上的糖,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棉花糖烤焦了会苦,顺便一提,你的愿望真是昂贵,我们已经付出去多少枚硬币了,还需要多少?”
他继续补充,或者该称为自我剖析。“毕竟又将有千万灵魂沉没在这次航行中,他们将听从我的演讲,听从我的命令死去。“
“至于帝国现状,你曾经的军队,原体,勇气富余,良知够用,前瞻不足,而帝国特产是胸大肌、各类小心思以及总会被用完的忠诚。”
“那伱喜欢它吗,法师。”
跨越星海而来的法师闭上眼睛,将袍子下唯一一扇向外界打开的窗户合拢,良久。“别读我的情绪,老头,你明明知道答案。”
塔有地基基础,站在地里,我永远站在这里,不能够也不敢去想象银河。
是的,人类重新获得庇护,两个伟大之人,帝皇创造出的半神子嗣返回了泰拉,又重新将目光投向银河,人类永远的敌人。
我在万年后学会了一些新词,其中包括“魔法”,还听见了一个被越来越多提起的古老词语——复仇。
不仅仅是词语,她是人类的反击,一艘巨舰,美丽无匹,杀戮和毁灭是替舰船托起裙裾的仆从,相比于泰拉皇宫重建的塔楼,火与血才是她的渴望。
一头戴冠野兽,人类最后的武器,智慧与魔法的产物。它将斩向黑暗,去往深空。
“复仇”号拔锚那天,引力的波动掠过林海,鸟群惊飞,而蔚蓝的大气之外,恒星体积的巨舰正在与泰拉空间站对接,我能听见,凡人和仍驻守泰拉的士兵都能听见,机魂仍在低吼,它们渴血的合唱早在第一次远征时就出现在银河,但还有一个声音,另一种技术,巫术不能概括它身躯中卓越的部分,凡人称它“魔法”,但从他们的表情中“神迹”才是更被认可的称呼。
是的,我们有一颗星球般的战舰,一艘满载炮火的诺亚,但当她美丽的身影滑向深空时,万亿个星系以及盘踞在上面的黑暗将会迎接她。
无数恶意,一点仁慈。
但我作为曾经的人类,今日的幽灵,不断祈祷着,帝国星月俱在,闪电将不会击中高塔。
钟声从高塔中响起,逼向银河。
祈祷着,咆哮着。
告诉敌人,毁灭已至。
告诉人类,黎明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