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东元二三四五年的六月三十日。</p>
叶北一行人在接待室里轮流进行访客登记，在慢慢接受提前来到一百年之后的事实。</p>
关于这件事实，对叶北来说可能无足轻重。</p>
——他的思维超然，心境似水。</p>
在百年之前，无牵无挂茕然一身，在决定踏上除灵师的道路时，就做好了枕着现金，第二天死在某座荒草孤坟前的打算。</p>
后来身边多了头老虎，也多了只狐狸，幸好它们都没走太远，稍稍往前追几步，就能找到。</p>
但对其他几位伙伴来说，一百年的【距离】可不是短短几句话就能说完的。</p>
——那扇门就在那里。</p>
是一扇安静的，半掩的褐色油漆木门。</p>
门板上接待处的烫金大字提示着玲希，这是一个全新的起点，当她走进去时，很多事已经无法回头了。</p>
她褪下了一身沉重的潜水盔，换上了一套接引人员提供的防化服，踌躇许久，看着叶老板的和善面相，听着小五老师鼓气加油的话，好不容易睁开了疲惫的双眼。</p>
踏进大门，朝着工作人员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坐在小段对面，去面对残酷又温柔的【未来】。</p>
哒哒——</p>
小段用五指敲了敲桌，在【古代】时，这应该算广东人回应斟茶谢礼的手势。</p>
“请坐。”</p>
玲希应声坐下。</p>
“你好。”她的眼神稍有躲闪之意，但从未丧失过勇气，抱紧了怀里的小犀牛。</p>
小段：“姓名。”</p>
玲希：“王玲希。”</p>
“你从哪儿来？”</p>
“广东，清远……我的老家在这里。”</p>
“年龄呢？”</p>
“一百来岁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像你们说的这样，我真的……不太明白你们的意思，一开始我跟老板上飞机的时候，觉着自己这么笨，应该是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和爸爸妈妈打了好长好长的电话，我啥也不敢说，也不敢问，就一个劲的哭，我不害怕，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我得选自己要走的路……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玲希越说越慌乱，开始揉阿西的脑袋，有时候安抚宠物的动作对主人一样有效。</p>
——就像是【引力】，会互相作用，不论对人，还是对古物。</p>
小段：“感觉怎么样？”</p>
玲希：“什么感觉怎么样？”</p>
小段：“来到新世界的感觉。”</p>
玲希：“像是……像是我被扔进冰柜里，冻上了好久好久，醒来时发现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了，不对不对不对……我嘴巴笨，应该这么说！”</p>
她突然把阿西放下，拿走小段手里的纸笔，把高中时代的绘画作业给做了一遍。</p>
那张绘画作业的题叫春晓。</p>
她画了一颗参天大树，却只能在粗糙的黄页上看见它的一根繁茂枝丫。</p>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指导员……”玲希咬着嘴唇，两颗门牙快把干瘪的唇咬出血来。</p>
小段摸不着头脑，但稍稍能感受到这位女士内心的剧烈起伏。皱着眉，将笔记本收了回来。</p>
玲希缓缓开口：“和念书的时候一样，就是那种……我明明觉着自己才刚刚毕业，和同学处得挺好的，大家都还经常有联系，会分享自己喜欢的小裙子印花还有画饼，喜欢的东西一个不落一股脑的塞给想要告诉的人，看见了稀奇古怪的事情要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他们，可是某一天，就是某一天，当我推开这扇门的时候……我发现他们都工作了，有了新的朋友圈，每天的生活挤得满满当当，好像就我一个闲人，落下了就是落下了。也没办法重新捡起来了。”</p>
“非常贴切生动的比喻，玲希女士。”小段给对方斟茶倒水，揉着双手，想在栅窗涌来的深秋寒风中暖暖身子，紧接着开口发问。</p>
“来了，还有什么想做的吗？”</p>
“那可多了去啦……”玲希数着手指头：“我想照顾阿西长大，想旅游，周游世界，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是说如果，真的是如果……”玲希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p>
小段：“尽管提，你们的事迹在史书上已经划下一笔。未来还有更多的麻烦，需要你们去处理，管理处已经通知了天枢，会有人来接你们。”</p>
玲希的表情变得很委屈。</p>
红了眼睛。</p>
“我想回家……”</p>
带上鼻音。</p>
“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p>
充满决心。</p>
“我要回家，要找到回家的路。”</p>
泪水夺眶而出。</p>
“我不会买彩票的，如果你们这儿有彩票的话……我也不会买，乖乖的，也不会试着去做什么改变历史的事，我很听话，真的，回到过去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对吧……老板和老师都和我说过，我很厉害的，想要做什么事情，只要认真对待，它都是触手可及的……”</p>
她开始气喘，最后闭上了眼睛。</p>
重新睁开双眼时，在厚实的防化服隔离罩中，小段看见了一对漆黑的眼眸。</p>
玲希女士眼神透着温柔又沉静的内蕴。</p>
就像是这个世界曾经拥有过的东西。</p>
——曾经悬在天上的月亮。</p>
“是的，我要试着回家，不论多久，不论这条路有多远。”</p>
她是认真的，不是随便说说。</p>
从犹豫不决到意志坚决，只花了短短十来秒的时间。</p>
小段合上了笔记本。</p>
“我明白了，请下一位进来吧，在休息室好好歇会儿，下午还得去接种疫苗，你的身体可能会吃不消，做好准备。玲希女士。”</p>
玲希一声不吭，抱起小犀牛，像是刚进门那样，朝着小段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慌慌张张逃命一样地逃离了接待室。</p>
……</p>
……</p>
陈小五翘着二郎腿，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汤，自顾自地揭开防化服头罩，笑嘻嘻地开始喝茶，一点都不见外。</p>
小段：“姓名。”</p>
“adams??vha。”</p>
小段：“你从哪儿来？”</p>
陈小五：“亚利桑那？田纳西？俄亥俄？新墨西哥还是圣弗朗西斯科，衡阴？不记得啦，我年幼时去过很多地方。”</p>
小段：“年龄。”</p>
“二十九岁，距离使用火球术只差临门一脚。”</p>
面对这位访客时，小段感觉到莫名亲切，或许像叶老板嘴里的【天人合一】那样，这位金发碧眼的客人身上有种奇怪的魅力。</p>
“感觉怎么样？”</p>
陈小五佝着身，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着茶盅，眼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接待员。</p>
“我一开始还以为会有更刺激的事发生，太混乱了，实在是太混乱了……这么说吧，我甚至连自己的女性中文名都想好了，叫陈秀雯怎么样？和陈小五一个元音。我觉着挺好的。”</p>
小段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从对方口中吐露出来的信息量太大，有点令人难以消化。</p>
小五哥看着接待员脸上的微表情，开始捧腹大笑。</p>
“哈哈哈哈哈！被我吓到了？抱歉抱歉！像是什么科幻电影和小说里边的时空旅行啦，平行宇宙呀，不都有这种桥段吗？遇上【另一个性别】的自己什么的，这可太刺激了。毕竟我是个【自恋】的人。除了我自己的事情以外，对于新世界杂七杂八的规矩呀，都不怎么感兴趣，有句话叫入乡随俗，我来到你们的底盘，也得入乡随俗呀。”</p>
小段这才缓过一口气来。</p>
“有什么想做的事吗？”</p>
“发大财。然后……”陈小五欲言又止。</p>
因为这个【然后】，已经没有【然后】了。</p>
他回忆着小农场里的老边牧，回忆着四个红脖子兄弟姐妹们，回忆着大学图书馆里的小修女。</p>
只用了短短一秒。</p>
蓝汪汪的眼睛里，迸发着惊人的气势。</p>
“然后斩妖除魔。”</p>
小段将茶盅收了回来，验明了陈小五的dna。</p>
“明白了，请好好休息。帮我叫下一位进来。”</p>sxbiquge/read/43/437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