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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酒觉得,如果蜂针毒可以选择,她一定会选择在头上生出两根触角: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先把触角伸过去探一探。
比如说她现在几乎就能感觉到,导游小姐那两根看不见的触角,正在谨慎地试探摸索着她的提议。
“记忆……还能动手脚吗?”蜂针毒一边说,一边犹犹豫豫地将手中湿毛巾从胳膊上抹了下去。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一小块半干涸的碎肉皮掉入了水桶里。“那个……不、不会是你的那个黑烟吧?包住人头那个,我看见了。”
林三酒苦笑了一声。哪怕导游小姐恢复正常,二人也不算是相交甚深,何况她还在受堕落种影响;要说服她将自己的头脑交出去任人处置,自然是不容易的。
“当然不是了,”她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我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可以侵蚀大脑神经元的黑烟。”
为了作示范,她再次打开【描述的力量】,原样操作了一番——在原材料足够的情况下,她通过描述可以暂时制造、改变出某种形态的物质;蜂针毒乍一见她的整个头都消失在黑烟里,登时慌了:“你也、也不用拿自己的脑袋……”
“没事,”林三酒摆了摆手,说:“你看见的,其实是我利用物品,将一部分普通空气改造成的黑烟,实际是无害的。”
蜂针毒凑近了头,一双金黄眼睛透过朦胧黑烟,好像雾夜里的萤火虫。“真的没事?”
“我当时没有能够对付人黏的东西,只好用两个不相干的物品一起演了个戏,”林三酒去掉黑烟,说:“其实我只是为了给人黏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现场两具人体中,有黑烟的是他自己的身体,没有黑烟的那个可以吸收掉。正好展厅里很昏暗,它看不清,也不知道我可以随时撤换黑烟。结果你看,不是挺成功的吗?”
“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急智。”导游小姐赞叹了一声,问道:“那你要把什么东西用在我身上?你怎么这么多特殊物品?难道……你很有钱吗?”
有了蜂针毒作对比,林三酒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的确算是个有钱人。她咳了一声,觉得总不好当面拿人家衬托自己,说:“倒……倒也不算吧。你擦完了吗?你先把衣服穿上,我再把他叫出来,让他给你解释。”
导游小姐一脸迷惑,还是点了点头。
末日后出生的进化者,不论男女,似乎对于露出身体之类的隐私并不怎么看重——不就是一具谁都有的肉吗?死在路边上衣不蔽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哪还算个事——她光着个后背从箱子里拿衣服,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全然没意识到林三酒在一旁如坐针毡。
直到二人收拾齐整,又把脏水倒掉,林三酒才发现原来在没有攻击目标的情况下,她没法将阿全的副本施放出来——哪怕自己拿自己当攻击目标也不行。
没办法,她只好将阿全副本化作的卡片拿给导游小姐看,根据卡片描述尽可能又补充了一些解释;导游小姐谨慎疑虑之下,问题还真不少,二人一来一往说了将近十分钟——按照她的说法,“反正我现在去见旅游团团员也迟到了,还着什么急,不如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等她终于点头的时候,林三酒紧张得手心都有点冒汗了。
说起来,帮蜂针毒模糊一下记忆,实在不算是什么大事,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不太敢看见阿全。
尽管阿全没有明说过,但是在改造过她的记忆之后,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她再次进入副本,恢复记忆?她一直拖着不愿意恢复……阿全是否也会对她感到失望?
仔细一想的话,他对自己的改动确实很克制。林三酒甚至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究竟哪些记忆被删改过了——比如说,她记得自己上次进入阿全副本之后,体验了一系列他人的记忆;可是她究竟体验了谁的、记忆里又发生了什么,她却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同理,林三酒正是希望只让蜂针毒保留“不慎进入过堕落种脑海”这一经历,却去掉足以摇摆扭曲人心的细节和内容。
“我准备好了,”导游小姐十分紧张,双手紧紧攥着裤子,坐在床上说:“不吓人吧?那个npc阿全……长得像个人吗?”
那就是个人。
林三酒暗暗嘀咕了一声,站在房间角落里,对着坐在床上的导游小姐,将浓缩了副本的立方体抬手抛了出去——空气、光影微不可察地稍稍一晃,如同风吹软了一阵日光,再一转眼,阿全已经背对着她,浮现在了房间中央。
导游小姐抽了口气,不安地看了他几眼,渐渐松下了肩膀。
阿全似乎无法转过头,看是谁施放了副本;从他的背影上,林三酒觉得他好像在刚看见蜂针毒的时候,微微怔了一怔,应该没想到此次目标是个陌生人——但这究竟是不是她的想象,她也说不好。
“请把她进入堕落种脑海后,受到堕落种影响的那一段记忆细节模糊掉,让她不再受堕落种的负面影响……”林三酒通过下一句话,就让阿全知道是谁正站在他背后了:“就像你改造我时那样,不需要让她忘记她被改造过。”
从背影上看,阿全微微地吐了一口气。
导游小姐面上的神色,很快就像笼下了一层大雾。在迷惘中她轻轻站起身,走至阿全身边;一切就像哑剧似的,当阿全伸出双手时,她浑身颤抖起来,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战战兢兢、却充满希望地将手递给了他。
……正如林三酒预料的那样,这个任务对于阿全来说不是大事,他很快就将导游小姐的记忆改造完成了。
当她收起副本的时候,她心中最后一块隐忧也已经消散无形:假如真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导游小姐身体内真的是一个堕落种的意识,那么在她进入阿全副本后,堕落种的所有记忆也都会被摊开在阿全眼前,无所遁形。现在阿全由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异样和惊讶,已经证明他看到的记忆只属于导游小姐本人。
“蜂针毒?你感觉怎么样?”林三酒柔声问道。
导游小姐抹了一下眼睛,抹干了刚才残余的泪痕,破开了一个笑。“你不要总叫我全名,”她似乎浑身都轻松了不少,语音话尾都像是在蹦蹦跳跳,“你就叫我蜂针吧,我朋友都是这么叫我的。”>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曾经被堕落种思维困扰得很严重吗?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除了有点好奇,我感觉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那就好——林三酒也放下了心。在看着蜂针接受阿全的记忆改造时,她好像也被搅动起了某种隐隐的情绪,有好几个念头一起冲了上来;正当她整理思绪时,却忽然只听有人敲了敲门。
大阵集里居民多,地方小,拥挤的走廊上时不时就有人走来走去,林三酒早对脚步声见怪不怪了,直到那敲门声响起来,二人才突然一惊,彼此看了一眼,都浮起了几分警觉和忧虑。
莫非吉萨没有坚持住?那也不对,堕落种展出方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导游小姐的家里?
“谁……谁?”蜂针攥着嗓子,细细地问了一声。
“是蜂小姐么?是你之前放消息,要找解物工匠?”门外一个陌生的男声答道。
还不等林三酒问什么是“解物工匠”,就见蜂针的双肩一下子松了,血色重新回到了她脸上。
“我差点不记得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之前在通讯频道里发出一个消息,说要找工匠帮你解开身上铁索的……原来我还留了地址,我自己都忘了。那时我以为我们马上就能到家,没想到中间被堕落种耽误了这么久。这个人也是慢吞吞的,现在才来,我打发他走。”
“诶,不用,”林三酒盘腿坐在地上,出声拦住她,问道:“我正好需要找这样的人呢。他是不是也可以解开特殊物品的效果?”
“我问问他,”蜂针打开了门。
解物工匠显然比导游收入高,因为门口的那个年轻人,明显与大阵集有点格格不入——门一开,狭窄得如同牢房一样的小格间,似乎也叫他微微吃了一惊。
“啊,是的,”那年轻人倒是礼貌殷勤,听了蜂针的问题后,忙答道:“当然取决于是什么特殊物品,不过我的成功率比较高,足有70以上的。”
看来这个比率确实算高的,导游小姐很赞赏似的点了点头。“你有隶属于哪个组织吗?怎么称呼你?”
“我姓吴,是海螃蟹组的,”那年轻人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个小东西,似乎是某种信牌。导游小姐检查过后,又问了价格,见林三酒也没有意见,于是很快就商量好了:蜂针需要回去见导游团团员收拾残局,正好林三酒可以带着小吴一起回去,解开特殊物品的效果,大家暂时别过——她们二人交下了情谊,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以后大可以再碰面。
但是在导游小姐离开之前,林三酒还有最后一个请求,需要她帮助。
在请小吴去走廊内等她后,她关上了门,看着不明所以的导游小姐,稳了稳神——要下这一个决定很难,甚至当林三酒将那个副本小方块递过去的时候,她心中的抗拒、不甘愿、狐疑和退缩,几乎让她不肯松手了。
正如蜂针冒险信任了她一次,她此刻也在冒险相信蜂针。
“什么?”蜂针有点诧异,“给我这个干什么?”
“我希望……你能用它攻击我。”林三酒的每一个字,都很缓慢,很难。“我的记忆被阿全遮蔽改动过了很多,只有再次被副本攻击,我才有机会恢复。你现在看到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或者应该说,只是曾经的我的一小部分。我想,是时候了。”
同一日内被第二次叫出来的阿全,在看见目标是她的时候,忽然微微笑了起来。
就好像老朋友约定时间见面,她来晚了,不过终于还是来了。
重新获得记忆的感觉,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具有冲击性。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她一直在某处昏暗狭窄的地方兜兜转转,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角落;当她过去的记忆一一被点亮,虚假的记忆逐次退向地平线时,她一恍神,发现外面是一片广阔草原,回家的路原来就在脚边。
“幸好,”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阿全低声叹了口气:“你没有成为回忆录的永久成员之一。”
他恐怕也是产生过后怕和后悔的吧?毕竟以他改造后的结果来说,指望她会主动再次踩入副本,实在是有些自相矛盾了。
蜂针自自然然地将副本凝成的立方体塞进了林三酒的手里,因为自己不好再耽误下去了,在她还有点恍恍惚惚、神思不属的时候,就与她轻声告了别。蜂针离开以后,林三酒仍然独自站在她狭窄寒酸的小房间里,在窗外逐渐西斜沉落的天光里,在海潮拍上沙岸一样反复击打的记忆中,静静地发了一会儿怔。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她苦笑着想。
等林三酒回过神后,她首先在卡片库里仔细找了一番。她食物清水之类的物资,在过家家副本中受了不小的损失,所以除了不多的清水和一些罐头之外,她在导游小姐的箱子上还留了满满一袋子红晶、一只【四世同堂型冰箱】、一个小的照明工具,和四五本她给礼包读过,自己也觉得很有趣的书。
等她觉得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知道连同副本生效的时间在内,她至少已经在屋子里消磨了半个小时。
但是她同时也知道,半个小时不算什么。
林三酒打开门时,解物工匠果然仍然在房间外的走廊里等着她。
“走吧,”她看着屋一柳,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