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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的,她一个穿着睡衣拖鞋的人,像疯子一样坐在大马路边上,忽然叫住一个女孩子问话,对方怎么可能不提防呢?
……那女孩一句话也不答,就被同事护着匆匆走掉,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邓倚兰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打开了203室的房门。
那女孩第二天还是得上班的,她只要明早继续在铜地码头等着,肯定就能再次遇见对方。至于今天,就先在这个小旅馆里歇一个晚上吧。
她给手机定了闹钟,也提不起劲去找房间里有没有偷拍摄像头,合衣就钻进了被子里。从接到那受伤女人电话起的这一下午,就像噩梦一样反反复复在脑子里翻滚;她翻来覆去一会儿,毫无睡意却感觉口渴,又爬起来了。她看了看水壶,想起来自己曾看见过有人拿旅馆水壶煮内裤消毒的传闻。
算了吧。
前台好像有卖瓶装水的,邓倚兰没动手机,只拿起钱包和房卡走出门;来到楼梯口时,她听见一阵对话声从楼下飘了上来。
“……是,是,只穿了个睡衣,怪怪的。”刚才给她登记入住的中年妇女,现在口气变得出奇温顺,说:“半个多小时以前进去的,可能已经睡着了。”
是在说她。
邓倚兰的掌心一下子汗津津的,险些攥不住钱包。她伸长脖子往下看,却只能看见几双脚,都是男人的,套在相似的黑皮鞋里。她回头张望一眼走廊,脱下了拖鞋,慢慢往“紧急出口”的方向后退,耳朵立得直直的。
“几号房?”一个男人嗓音问道。
“203。”中年妇女立刻答道,又问:“要不,我现在带您去开门?”
“嗯,走吧。”
邓倚兰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跑。幸亏她出来得及时,再晚上半分钟,她都只有被堵在屋里的份;当她一把拉开防火门,闪身钻进楼道里时,那一头的楼梯口上,正好也走上来了几个影子——她余光一瞥之下,认出了负责汉均案件的那个中年男人。
为什么要来找她?他们怎么知道要来这家旅馆找人?
以免发出声音,邓倚兰慢慢将门合上,穿上拖鞋,没有来由却慌得手脚发软。要是汉均在就好了……明明说好的要一起过日子,突然就剩她一个人了。世界上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茫然、有多害怕,她想问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连一个能问的人也没有。
她从旅馆一楼的后窗里爬了出去。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之后,她又累又困,在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坐着坐着,竟睡着了。等被逐渐吵闹起来的人声唤醒时,她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儿,差点像往常一样按习惯叫出一句“老公”。
一激灵,邓倚兰紧紧攥着桌子边缘,像是怕跌下去似的,眨眨眼,昨天的回忆渐渐回来了。
几点了?
她匆匆一看墙上的表,心中一跳,赶紧伸手抓钱包就要出门——已经八点半了,万一昨夜那女孩来得早,可能都已经进铜地码头上班了。然而一抓之下抓了个空,她一愣,看看桌子上,却没看见自己的钱包。
地上也没有。
邓倚兰急忙四下一张望,值夜班的餐厅员工已经离开了,四周来来往往买早餐的人,每一个都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世界在按照往日程序运转着,一点也不在乎有人趁着一个独身女人睡着时,悄悄偷走了她的钱包。她连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不知道。
好像这个世界突然有了一个任务,就是要看看什么时候能用最后一根稻草把她的脊梁骨压断。
……他们不知道,那一天还早着呢。
透过模模糊糊的眼泪,邓倚兰使劲睁大眼睛,将每一个走来的码头员工都仔细看了一遍。她应该还有时间,毕竟那女孩昨晚加班到十二点多,可能今天上班也会迟一些……她看着看着,远处一个人影忽然脚下一停,好像看见她时吃了一惊。>
“你好,”邓倚兰急忙赶了上去,叫了一声。她知道自己现在要表现得正常一些,才不至于又把那女孩吓跑了。早上的阳光照在她皱巴巴的睡衣、被胳膊压出红印的脸上,眼睛里止不住地流眼泪,面上肌肉还要强拉出一个笑容来——什么才叫正常?她已经忘了。
昨夜那女孩刚要躲开,一抬眼瞧见她脸上的神色,却又不动了。女孩子退了一步,犹豫了几秒,小声问道:“你是他老婆……?”
邓倚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点头。
那女孩刚要说话,忽然又被什么给掐灭了这个念头,改口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要在这里上班的,你走吧。”
“等等,”邓倚兰急急叫住她,见她脚下不停,只有匆匆跟了上去,边小跑边喊了一声:“等等!拜托,你看,这是我的婚戒。”
那女孩扫了她的手指一眼。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一点也不浪漫,连求婚都没有……商量着领了证,就算完成了任务。”邓倚兰觉得自己现在大概比一个疯子更像疯子,但嘴上却停不下来,话和眼泪一起喷薄而出:“可是婚后有一天我穿大衣出门时,一摸兜,摸到了这个戒指。他不好意思当面给我,可能也是觉得彼此送戒指怪肉麻的,所以就扔我衣兜里了。结果我戴了一个星期,他就问我,‘我的戒指呢?我出门的时候,人家还以为我没结婚’。”
外人听起来一定觉得这是个无聊的小事,邓倚兰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老公就是这样的人,”她急得甚至打起了嗝,“假如——假如我能再见他一面——”
那女孩猛地住了脚步,朝远处的同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向邓倚兰。
“这话我只说一次,就算以后你让我去作证什么的,我也绝对不会去的。”她压低声音,语气又紧又薄,不肯看邓倚兰,只是盯着她的脚尖。“我是见过他。6号的时候,经理叫我把他请去办公室后面仓库里,让我说那是一条通道。那时我觉得奇怪,但还是去叫他了。他说他在等人,不肯跟我走。经理说一定要让他去见彭总,几个我不认识的保安就把他带走了。”
那女孩显然也在心里不知反复咀嚼了多少次这段话,尽管害怕,似乎也在一直等着把这话说出来。她脸色发白,小声说:“我那时想,彭总的客人肯定很重要,就倒了茶准备端进去。然后……然后……我在门口听见了。”
邓倚兰站在在腥咸的海风里,站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下,听她说:“那时……我听见了他们在里面……打人。我赶紧又端茶出去了……后来,我后来没看见他出来。可能是我看漏了……我不知道他之后去了哪儿。”
这一切都不对。
邓倚兰恍恍惚惚地问:“有一个女人吗?一个身高大概这么高的……”
“没有。”那女孩摇摇头,再也不想和她有什么牵扯的样子,转身就匆匆走了。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无法理喻了,邓倚兰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检验报告说他是被钝器打破了头,但是——没错,汉均确实死之前挨过打。她在小树丛里扫过的那一眼,又清清楚楚地跳了出来:青淤血肿,五官变形的脸……摸上去时,那塑料袋子还湿湿、硬硬、冷冷的,就像……就像刚从冷藏库里拿出来的冻鱼一样。
她的丈夫如今要和冻鱼相比,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下一步该做什么倒很清楚,她必须要去见那个姓彭的人。6号挨了打,她却在10号才找到汉均的尸体……这中间几天,发生了什么?
邓倚兰现在也不愤怒,也不悲伤,一门心思在想自己该怎么见到那彭总,见了面又要说什么——她站在铜地码头外想了一会儿,甚至连一艘游轮靠岸时的汽笛声都没能唤回她的注意力。不知多少游客乌泱泱地从闸门后涌出来,拖着行李箱,背着背包,一个个脸都被晒得红红的,泛着假期留下来的松快劲儿。
一个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
“喂?”她大概是一米六多的个头儿,两手空空,独自一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游客,却的确是夹在游客群中走出来的。因为她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邓倚兰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心思却没有多停留。
“是,我下船了。不行,”那女孩冲电话里说,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丧气,或者二者兼有。“到了公海,还是联络不上。不光是你的联络器,我把我的也都试了一遍,没有一个能发得出去消息。看来跟有没有网一点关系都没有……浪费了我好几天时间。”
她很快就从身边走了过去,接下来说了什么,邓倚兰没听清楚,也根本无暇去考虑路人的对话。有人从后敲了敲她的肩膀,她一回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弟妹吧,”那人冲她一笑,抬了抬眼镜。“我记得汉均给我看过你们的结婚照……对,我认识他。噢,我姓彭,汉均可能在家里提过我?来,跟我去坐一坐……你怎么这身打扮?”
女越和邓倚兰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彼此都不知道,刚刚擦身而过的人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再也不会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