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郡公府?扩建都督府?”看着递上来的公文, 梁峰挑高了眉毛,“这样的东西,也要呈上来?”
段钦面不改色:“上党封国, 只改太守府为郡公府邸,简陋不说, 也不合礼制。六司又尽在刺史府, 地方狭小,挪转不开, 当另辟大将军府或都督府。臣知主公生性节俭, 然则居其位, 还当行其事。若是轻慢,也会让旁人心生怠慢。”
段钦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在这种等级森严的社会,住所的级别,也要跟身份匹配。当初梁峰只是个并州刺史, 住刺史府自然无碍。但是现在他已经迁大将军, 进郡公,身份地位早就不同。还在刺史府住着, 就有些不妥了。
然而不论是搬到新的大将军府, 还是重建郡公府,花销都不会小。当初司马腾为了自己舒服, 把刺史府修建的极为奢华, 就算增设了六司, 其实也未彻底占满, 更别说还有跟外衙规模不相上下的后院,只他父子二人,再加个奕延,简直空荡的可以。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另辟个大将军府或者都督府,实在是浪费。
至于郡公府,更是没甚用处。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晋阳待着,专门建个空宅放在上党,岂不浪费?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
梁峰沉吟片刻,方才道:“思若言之有理。只是大旱之后,恐有虫害。明岁用到钱粮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现在建宅,不是时候。刺史府、都督府可两府并立,僻出部分内衙,充当官舍。”
如此一来,主公的住所非但没有扩大,反而减了许多。段钦立刻摇头:“如此不妥……”
伸手止住了段钦要说的话,梁峰道:“不是不建,只是从权。若我修宅,下面多少世家,也要跟着动作?钱还是要花在刀刃之上,若是为了区区府邸,延误大事,才是得不偿失。”
冀州的船厂都因为大旱停摆半年多了。要是有闲钱,他还不如去修海船呢!把修船的钱挪到修园子上,历史上也有一桩,最后的惨状不提也罢。若是以后真的自立,江东可是有舟船数万,他总不能跟人家骑马对垒吧?不论是什么船型,都要尽快发展,建立水军才好。
见主公如此坚定,段钦也只得退让。有这样节俭的主公,虽然让有人有些头痛,但也是并州之幸。至于宅邸,也许等到收复了豫州、兖州,迁往洛阳,也未尝不可。
※
“将军这宅邸,可小了些。”进了院门,刘恭就忍不住抱怨道,“这么小的院落,又距离城中甚远,也太不方便了……”
之前在邺城大战中表现极佳,刘恭此次前来晋阳,是为了领功进阶的。听闻自家将军有了府邸,便死皮赖脸跑来蹭饭了。都是战阵上拼杀出来的心腹,奕延也未拒绝。只是刘恭这小子嘴实在有些贱,上来就这么说,听得旁边几人嘴角都犯抽了。
一旁王隆悄悄踢了他一脚,赔笑道:“将军这宅子虽小,但是五脏俱全啊。这边风景多好,骑马乘车都方便的紧,距离兵营也近。搬到城中,每日光是挤进挤出,就让人心烦。”
还有这一说?刘恭连忙道:“原来如此!哎呦,将军,你这管事不是原来队上的人吗?来这边养老了啊。”
“可不是嘛,将军仁厚啊。那些归家的,将军逢年过节也给些补贴呢。”对于这个,王隆是真的佩服,难怪亲兵对奕将军都死心塌地。跟着打仗有官当,残了也有人惦记,怎能不让人感恩戴德?
“就是家中还缺个掌宅的……”刘恭刚想说下去,一旁王隆跟呛到了一样,猛的咳了起来。
奕延也未搭理刘恭这话唠,淡淡道:“你们是来吃酒的,还是闲扯的?”
“吃酒!吃酒!”王隆几人赶忙道。
刘恭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将军请的酒,可难得的很。而且这次邺城之战,他再次跟将军并肩作战,立下大功,正是兴奋的时候。有酒喝,哪能推三阻四?兴冲冲就举杯跟旁人一起敬起酒来。
虽然没有乐伎助兴,但是这些军汉们吃酒,都是怎么闹腾怎么来。又是行令,又是放歌,倒是半点也没有冷场的意思。
今日奕延备的是上好的烧春,喝了没多大功夫,刘恭就被灌得稀里糊涂,又饮了太多水,憋住不跑去茅房。哗啦啦放了一通水,胡乱整了整衣衫,刘恭歪歪斜斜踱了出来。腹里翻腾的厉害,有些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他正想喘口气,就见王隆迎面走了过来。
“刘三,你小子怎么就没个眼色?以后将军的事情,少过问为好!”像是做贼一样,王隆低声叮嘱道。
刘恭家里行三,不过现在这么叫他的可不多了。刚出茅房,就被人劈面这么一顿教训,他也是摸不到头脑,结结巴巴道:“将军……将军不是讲,好,好事将近了……”
王隆露出一副牙痛表情,一把揽住了对方肩膀:“什么好事坏事!将军的私事,总不是咱们能惦记的!少说话,多喝酒!”
他的声音难得的严厉,就算喝得晕晕乎乎,刘恭也觉出不对,茫然点了点头。劝住了这大嘴巴,王隆也不敢放松,连拖带拽,把人弄回席上,一通猛灌,直接让他躺在桌子底下。
好不容易消灭了祸患,王隆也松了口气。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喝的有些高了,看着主座上面色不改的将军,只觉心里憋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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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之前所说的“好事将近”究竟是指什么,没有比王隆这个亲信更清楚。在兵营操练,也不忘每日回城。出征回来,放着好好的宅邸不住,偏要到刺史府报道。他家将军的生活并不复杂,而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主公!
是主公!
王隆刚刚猜到时,吓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拼命把这念头压了下去。然而越是压抑,前尘往事就越是记得清楚。当初将军奔袭幽州,返回上党时,他可是守在身侧的。也亲眼见过主公焦急的出关守候,和将军失态忘形时的景象。只是当时,并未想那么多而已。
然而现在,不想也不可能了!
其实士族之中,不少人都偏好男色。别说涂脂抹粉,还有不少男子作妇人打扮,和人同起同卧呢。军中没有女子,这类事更是屡见不鲜。王隆也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但是将军属意之人,是主公啊!
若是被旁人知晓,会怎么看待将军?他出生入死的打得这些仗,又会落得何等评说?
将军是个羯人。王隆自己也是羯人,深知旁人对他们的轻视。如此以下媚上,那些士人怕是要戳心窝子。若是主公宠幸他人,将军又要如何自处?难道这些,他从来都未想过吗?
也不知是不是盯的太入神,奕延抬头望了过来。被那平静自得的眼神一激,王隆脑中一热,凑前一步,低声道:“将军还是娶妻为好……”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奕延的眉峰一挑。然而只是一瞬,他就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那双蓝眸,绽出了些许笑意:“无妨。”
被笑的有点懵,王隆只觉舌头都要打结了:“将,将军……咱们是军伍出身,还是不,不当参合这个……”
“参合什么?”奕延举起酒盏,慢条斯理的喝下了杯中物。
这话问的王隆一愣。是啊,参合什么?将军从未干政,别说结交文臣了,连他们这些亲信,偶尔喝个酒,叙叙旧,根本不提政事。没有结党,也未营私,若不是那匪夷所思的情事,简直白璧无瑕。
可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那毕竟是主公!
酒劲上来,王隆也有些急了:“将军难道就甘心如此?那些文臣若是知晓,不知要怎么诋毁将军……”
奕延打断了对方:“他们知道。”
“啥?”王隆只觉下巴都快掉了。知道?谁知道了?
“无妨的。”奕延没有理会对方的惊骇,再次道。
若是因为此事,身败名裂也无妨吗?若是失了官职,丢了身家也无妨吗?王隆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了,半晌挤出一句:“若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这话文绉绉的,都不像是王隆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了。奕延放下了酒盏,问道:“你当年入伍,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暖衣饱腹而已。
然而还未等王隆回答,奕延又问道:“你现在行伍,又为的是什么?”
为了衣食无忧,为了出人头地。一步步走来,尸山血海,功成名就。
“那将来呢?”
又一个问题递到了面前。
“将军!”王隆有些恼怒的叫道。
奕延笑了:“我可止杀,主公活人。如此足矣。”
简简单单一句。
王隆突然就哽住了。因为那坦荡无比,也自然而然的笑容。
将军有过远虑吗?也许有。但是什么也比不上“止杀活人”这四字。他们拼死拼活,只为了自身吗?其实并不,从拿到军田,可以养家那一刻,其实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拼死想要保护的人。
只是将军,还有主公,为的不只是区区几人。
比起这宏愿,也许他所顾虑的,真的没那么重要了。远虑,也能活到“远”时,才有意义。
沮丧的叹了口气,王隆憋了许久,最终还是道:“将军还是小心点为是。刘三这种口无遮拦的,莫让他知晓。”
何止是刘恭,恐怕还有不少想对将军使阴招的。这条软肋,还是藏起为好。不,也许不只是软肋?主公的榻边人,比军阶好使吧?一时间,王隆也搞不清该担心,还是不必担心了。
“喝你的酒去吧。”奕延随手一挥,抛了酒壶过来。
接个正着,王隆挠了挠头,也不拿杯,就着壶口咕咚咚喝了起来。只要将军还是他家将军,操那么多闲心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