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 这一季的冬麦, 怕是活不成了……”
这话, 其实不用旁人说, 赵良也心知肚明。田里稀稀拉拉的麦苗, 大半青黄蔫软, 其他的,则死了个干净。从开春到现在, 一共才下了两场雨,地都没浇透。这麦子就算出了苗,也必然挂不了穗儿了。如此一来, 田庄的收成就减了大半……
压住心底慌乱, 他问道:“谷子呢?”
“还要看下不下雨。”身旁人低声道, “若是下不来雨, 谷子的收成也要减个三分。”
这还是村头河水不断的情况。身为族长, 赵良对农事颇为精通。见天旱无雨,早就让庄户抢种了一批谷子。旱谷涝豆, 也唯有谷子, 能在大旱时节勉力存活。只是再怎么耐寒,它也是需要水的啊!
若是这月仍不下雨,田里这些谷子, 还能保住吗?没了夏收的粮食,族人要靠什么过活?龙王庙的祭祀, 已经办了两场了。再办一场, 能求来雨露吗?
干涸嘴唇, 紧紧抿起,赵良正苦思办法,远处,突然传来嘈杂人声。
“阿兄!贼兵,贼兵打过来了!”
看着狂奔而来的四弟,赵良惊道:“哪来的兵?前面的孙家堡呢?”
他们这个邬堡,靠山而建,前面还有一户孙姓大族筑堡而居。因而他们全族才能躲过当年王弥的乱兵,勉强存活。怎么这时又来了贼兵?
“是羯贼的兵马!孙氏降了!”对方早就跑得满头是汗,脸色更是铁青。
“是那胡蝗……”赵良的面色也变了。羯人石勒,如今已经成了豫、兖两州人心中的灾星。走到哪处,就横扫一片。若是让他攻入邬堡,夺走存粮,他们要怎么度过这灾年?
“命令族中青壮尽数登上城头!”咬了咬牙,赵良狠声说道,“咱们的邬堡甚小,若是难攻,他们自会退兵!”
无论如何,也要打上一打。田里还有谷子呢,也许撑过这一阵,就会好了。
只要能撑过……
“大将军,前面的邬堡攻下来了。粮不算多,只够吃上半月。”
听心腹回禀,石勒紧皱了双眉。豫州看来也不怎么妙啊。
去年在回师兖州后,他先是花了不少功夫,剿灭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晋国行台。好不容易把行台中的伪帝、公卿杀了个一干二净,又攻破了数郡。还没等喘口气,就碰到了大旱。
几个月内,兖州就没下什么雨。地里的庄稼成片旱死,土壤四处都是裂口,还有些支流断了水。这样下去,是会出现饥荒的。
石勒自己也种过地,更是因并州大旱,才被贩做奴隶。他甚至旱灾对于百姓的影响。于是立刻率兵,向豫州攻来。之前豫州被王弥军犁了一遍,州郡虽然残破,但是还存有不少邬堡。这年头,不论是世家还是村落,都喜欢聚堡而居。若是攻下来,倒也能支撑军中粮草。
但是想法不错,到了豫州,他才发现这边也是旱情严重。庶族的邬堡里,根本就没什么存粮。而且邬堡不比城池,更难攻克。这么打下去,倒有些得不偿失。
还是要打士族才行!豫州和兖州差不多,是司马氏的族亲和世家大族安家所在。若是这些人识相献城,还能饶他们一命。如若不然,踏平便是。
瞬间就定下了方向,石勒一挥马鞭:“继续攻城!夏收之前,务必积攒更多粮草!”
趁这些人还有指望,尽快兴兵。若是继续无雨,夏收没了指望,怕是要有流民大潮。那时,四野空空,他去哪里募粮?
如同蝗虫一般的大军,再次开拔,向着另一座城池攻去。
※
这天气,简直要人性命。
祖台之立在堤上,满头大汗,只觉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这才几月,太阳就如此毒辣。加之长期无雨,空气干燥,更是难捱。
亏得主公早做了打算。若是晚些,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祖参军,前方的渠道都挖成了,可要破开围堰?”下方,有司工的属官问道。
“不慌。等裴博士他们看罢再说。”祖台之说着,向堤下搭建的凉棚走去。
棚内,一群人正伏在高案上写写画画。条件简陋,根本没地方跪坐,所有人都不拘礼数,胡坐在高凳上。加之灰尘满身,形容别提有多狼狈了。
祖台之不以为怪,别说这些人,就连他自己,如今不也是这副模样?只是工地,他就待了足足四个月,加上前期考察、后期巡视,这小半年,都未曾安生。
好在总算快完工了。
心底微松,祖台之开口道:“裴博士,渠道都修成了,你们这边验看的如何了?”
被祖台之点到名,一个青年男子抬起头来:“正想找你,最后这一段,似乎有些不妥。”
一听这话,祖台之神色立刻郑重了起来:“哪里不妥?!”
这种规模的水利工程,稍有差池,就是大祸一场。谁敢有分毫懈怠?
那人也不隐瞒,指向舆图西南角:“这处挖的浅了,不利于排沙。若是长此以往,很可能淤塞渠道,每年都要大量人力疏通。必须重修!”
他说的斩钉截铁,祖台之的神色也不怎么好看。这段渠道修成就花了不少功夫,若是重修,还不知要多长时间。已经快到庄稼的拔节期了,若是错过出穗、灌浆这样的补水时间,就算渠道修成,也赶不上了。
心里飞快盘算,最终,祖台之还是咬了咬牙:“若是重修,五日能修成吗?”
“能!”对方答的干脆,“渠道已经挖好,只是调整一二。尽快抽调些役夫,当能赶上!”
“那就修!”祖台之立刻拍板,扭头对身边属官吩咐起来。
看到他认同了自己的方案,那青年也舒了口气。抬手想要拭去头上汗水,却发现满手炭黑。如今并州绘图验算,多用炭笔,这样的情形也是难免。只是几年前,他能料到自己会一身风尘,两手乌黑,坐在这河滩上的凉棚里吗?
这人,正是裴若。河东裴氏嫡枝。当年只是好奇《九章算术》的新篇,裴若孤身到了上党,进入崇文馆。谁曾想几年下来,竟然风云变化如斯。
位于河东的裴氏属地,已经被匈奴伪汉占去。家中半数人都投了匈奴,剩下则流离南地。裴若并没有跟族人一起迁徙,而是选择留在了上党,随后又到了晋阳,成为了求知院中的博士。
在求知院待得越久,就越难离开那让人沉醉的环境。家业沦丧,国都南去,区区数年,自己熟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但是学海之中,永远不会让人寂寞,让人失落。并州的数算可谓一日千里,时时都有新的成果。而他自家祖处裴秀那里学来的“制图六体”,也成了地理一科的基石。
如果有可能,他会沉醉书本、舆图之中,再也不问世事。然而偏巧,并州去岁出现大旱迹象,需要修建新的水利工事。祖台之这个司工参军,就找到了自己。
接下这任务,最初只是兴趣所在。郑国渠、都安堰自先秦以来,灌溉了不知多少良田,若是他也能主导这么一座渠道的落成,是不是也会青史留名?
然而真正到了九泽湖畔,开始勘察时,裴若才发现这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上百里路,要一处处走过,纵横交错的水道,要逐一摸清。光是前期准备,就折磨的人脱去一层皮。然而这艰难行程,让他第一次发现农人耕田,是如此艰辛。
他出身世家,所接触的,只有亭台楼榭,华宇豪宅。就算去过田庄,也是赏赏春花,品品稻香。田地究竟是怎么耕种,农人究竟要如何劳作。他其实一无所知。
而这场大旱,彻底解开了那层朦胧面纱。一家老小轮换背水,只盼让麦苗多一份存活的几率。三五成群的村人械斗伤命,只为抢一处快要断流的水道。这田地里,种的哪是麦谷,分明是斑斑血泪!
明明九泽这个大湖就在眼前,但是三五里外,田地依旧干涸。若是有一道渠呢?一道可灌溉良田的大渠,会变成何等模样?
裴若彻底沉下来了。沉浸在绘制图纸,推敲地理的劳作中。曾经的世家风范,被抛在了脑后。每日随一群勘绘校官跑来跑去,写写算算。一日也未曾停歇。
因此,才有了眼前的成果。
看着河道中仍在搬沙叠土,挥汗如雨的役夫们。裴若紧了紧拳头,突然对祖台之道:“祖参军,我随你一同去吧。”
祖台之已经准备前往最后一处工地,突然听到这句,颇为讶然。但是很快,他就颔首应下。这段工程太重要了,自然是能用的人越多越好。两人也不耽搁,动身向那处工地赶去。
七天后,矗立在河渠前的围堰,终于被砸开了口子。潺潺细流只花了片刻,就变作怒啸的水龙,冲破堰体,汇入沟渠!一条条银亮的水带,在无数人的欢声中流淌起来,涌向那干涸已久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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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堰就是都江堰,以当时的县名称呼。
晋书:怀帝永嘉三年五月,大旱,襄平县梁水淡池竭,河、洛、江、汉皆可涉。
黄河、洛水、长江、汉水全部枯竭,可想而知,是全国性的巨大旱灾。也是这场大旱,给历史上西晋敲了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