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亥时方才睡下, 卯初时分, 段钦便从榻上爬了起来。也不梳洗, 他直接走到了书案旁, 点起灯盏, 伏案写了起来。
这是段钦来梁府之后方才养成的习惯。每天睡前都要归纳整理当天的工作, 早起之后补上疏漏,然后记下今日所需。如今梁府事务繁杂, 人手又奇缺,他自然要养成习惯,以免错漏了要事。
正奋笔疾书, 一个仆妇推门走了进来, 惊讶道:“段主簿, 这么早便起身了?”
“去备些冷食来。”段钦头也没抬, 直接吩咐道。
那仆妇办事十分利落, 不大会儿功夫,就把早点奉在了案上, 转身轻快的收拾起床榻来。
段钦也大致列好了待办事项, 抓起一个蒸饼,边吃边检查内容。这是主公专门吩咐厨房备下的甜豆饼。乃是在蒸饼之中裹了碾碎的豆沙,吃来甜爽可口, 又极为饱腹,朝食之前用些最妥帖不过。
吃了两个蒸饼, 文稿也检查完毕, 他拿起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起身走到仆妇备好的铜盆之前,仔细净面漱口之后,方才坐下,让对方给他梳发。这妇人也是主公派来的,专门料理他的生活起居。不得不说,有这么个人,确实不用再在别的事情上费心了。
打理妥当之后,看了看漏壶,已经卯初三刻。段钦不再耽搁,大步走出门去。
每日卯正,便是学堂开课的时候。虽然府中事务众多,这件事他也没有搁下,只要在家,便会前往学堂讲学。上足半个时辰,才会前往书房,处理其他事宜。毕竟这关乎梁府未来的用人大计,不可轻忽。
快步走出了内院,他向着新学堂走去。因为进学的人数变多,学堂已经从内院搬到了部曲原先的营房之中,那里地方宽敞,距离田庄更近,也不会打扰到府中之人,更适合讲学。
刚刚踏进大门,就听一声低沉的呼喝:“给先生问安!”
“先生早!”一大群人立刻大声喊道。
段钦的足下一顿。这问安的气势简直快赶上校阅了,若不是早就习惯了这群粗汉的音量,恐怕都要给吓出个好歹。
“诸位也早。”段钦走上了讲台,在案前坐下,目光扫过房间。
只见台下泾渭分明,坐了两帮人马。一半是之前跟着周勘学术算的孩子,另一半则是军中之人。除了那些学习绘制地图的,还有十一名军官也要进学。不过这群人会成两拨,每日只来五人,剩下的还要主持部曲操练。唯有奕延,到的很少。然而偶尔出现一次,学堂的纪律就会好的出奇,连走神的都消失不见。
看着奕延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面孔,段钦道:“今日仍旧是学习千字文,先从诵读开始吧。奕营正,能否请你带这些人读上一遍?”
奕延的眉峰一拧,但是并未拒绝,拿起手中的书册读了起来。果不其然,这人的学识比屋中所有人都要强上数分,一字都未读错。文只有千字,不多时,便顺畅读完。
“读的好。”段钦赞道,“诵读乃是根基,还要仔细记牢文中含义。翻到第三页,我们接着昨日学起吧。”
学堂中的书,都是府中刊印的,人人手中都用。段钦也不停顿,径自讲了起来。台下虽然不少都是成年人,但是学问比蒙童还不如,他也就不故作艰深,务求让所有人都能听个明白。
不过对待学识,不同的人还是有不同反应。那些学习数算的孩子最为认真,一眼就能看出浓浓渴求。军中之人则稍差些,学绘图的还算用心,那些将官就差强人意。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就他所知,军伍之中大字不识的将军还有不少呢,何况这些刚刚脱离奴仆身份的粗汉。
不过奕延的表现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在外人面前,他对自己的敌意倒是不怎么明显,读起书来也认真无比,还真有点聪敏好学的架势。只是偶尔,他看自己的目光并不像看同僚或是师长,反而有点审视的意味,似乎他不是来进学,而是来监视探查自己的。着实让段钦有点哭笑不得。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合上书本,段钦道:“今日回去,要把这两页书背熟,明日我会抽查一二。”
下面诸人反应不一,不过奕延显然没放在心上。微微对他点头行礼后,便向门外走去。段钦连忙赶了上去:“奕营正,前些日子定下的军制变更,已经有了框架。我正要找主公详谈。不知你是否有空,一同前往。”
这样讨论总比分别商谈要快些。奕延果然停住了步伐,冷冷道:“有空。”
他的腔调可比学堂时生硬多了。不过段钦也不在意,跟着他一同向主院走去。
※
看见段钦和奕延一起走进书房,梁峰不便笑道:“可是军制有了定案?”
会让两人同来的,想来也没别的事情了。
“正是此事,草拟还请主公过目。”段钦恭敬递上了昨晚做出的文书。这是他根据这几日商谈整理出的草案,只待主公审核之后,便能一一完善。
梁峰接过书卷,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点头道:“辅兵这一条,非常不错。”
跟原来所有新兵都称作辅兵不同,这次改制之后,辅兵将会一份为二,一部分为预备役的新兵,只要获得三枚首级,就能升为正兵。这要求可比之前苛刻了不少,旨在控制正兵人数。另一部分则转为厢兵,专门负责后勤,训练量比预备役要小不少。这样大军出动时,就能减少征调普通民众。不过厢兵的待遇也比预备役要差了不少,基本就是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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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往下看,梁峰皱了皱眉:“正兵迁升,还是要算首级吗?”
“唯有首级,可记战功。若是不以首级记功,未免有失偏颇。”段钦答道。
奕延却道:“征战之时,唯有上下一心,齐头并进方能取胜。若是各个只惦记着军功赏赐,反而容易乱了军心。”
这也是梁峰所担心的,打仗其实并不是人人都能砍掉敌人脑袋。还有不少时候,要给队友掩护,或是辅助攻击。如果只算人头,这些人的功绩难免会被疏忽。而军官夺功、争抢敌首的事情更会层出不穷。
“那便按伍,按队来算。”段钦道,“就如之前两次军功,都是击溃倍数与己的敌人,才算大胜。只是把大胜换做首级数罢了。”
奕延似乎还想说什么,梁峰就摆了摆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先试着定出规程吧。至于军功奖赏细分这个,相当不错。”
之前只有三等功勋,是按晋级来算,二十个三等军功才能兑换一等,岂不是要二十场大胜?这样太过艰难,不如细分,多出一些奖赏。譬如几次可让家人免役,几次可让孩子入学堂,几次从军十年便可退役等等,不一而足。同时这些军功,也是晋升官职的必要条件,如此一来,自然人人都会奋勇杀敌。
“军衔一事,也可定下。”翻到下一页,梁峰又道。
出阵之时,往往是按军官的衣裳服饰来判断身份地位的。但是这么一来,敌军也很容易发现该打哪里。所以梁峰提出队正以下的基层军官,着装要尽量统一,佩戴表示身份的标识,让自己人能够认清就好。这样一来,万一伍长或是什长阵亡,士兵们也能很快找到上级军官,重新组织阵型。
梁峰本来是打算做个肩章之类的标志,但是发现穿甲之后很难辨认,便改成了袖标,按照后世的几道杠来区分,就算不识数,也能看出杠是疏是密,倒是简单了不少。
其后还不少杂项,也要一一讨论。不过段钦渐渐发现奕延有一个毛病,只要是自己提出的意见,他就会立刻找出漏洞挑刺。这小子思维比想象中的还要敏捷,有些东西说出来,连他都反驳不得。如此探讨是相当高效,但是着实让人不快。也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
好不容易把大小十几项内容都一一定下,梁峰放下手中书卷:“如此一来,军制就算大致定了下来。之后府中其他杂事也要再调配一下,思若你若是能找到可靠之人,也可荐两个到梁府任职。”
“确有两个故交才能颇佳,待我取信试试。”段钦立刻答道。
“如此甚好!”梁峰看了眼漏壶,“都正午了,你们便留下用饭吧。”
“多谢主公。”两人拱手应道。
段钦还是很喜欢梁府的饭菜,并非一般的蒸煮之法,这里多用炒菜,味道更香,口感也十分出众,让人胃口大开。主公其他方面并不挑剔,但是吃这一道上,却颇费心思,每次陪主公用饭,也着实让人欣喜。
当然,若是没有对面那个时不时会投来眼刀的同僚就更好了。
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也芒刺在背。饭饱之后,又品了清茶,段钦才道:“若是主公不弃,手谈一局如何?上次那局,可是让我久久难忘……”
段钦平时极为自律,偏偏喜爱围棋,更难得的是发现主公的棋路跟他的容貌截然不同,大开大合,险峻高妙,颇有几分纵横气象。常年跟那些温吞吞讲究风度的士人对弈,段钦怎么可能错过这么一个好对手。因此找到机会,就想约上一局。
谁料梁峰还未开口,奕延便冷冷道:“不如我陪段主簿手谈一局?”
压根没想到奕延会接话,段钦眨了眨眼睛:“奕营正也善围棋?”
“伯远可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思若不如一试?”梁峰饶有兴趣的答道。
听到这话,段钦也来了兴趣:“那便叨扰一局了。”
阵势很快摆开,两人分持黑白对弈起来。一上手,段钦就发现,奕延的棋路果真跟主公很像,不过并没有主公那种技巧和布局,反而如猛虎下山、狂蛟出海。狂轰乱炸之下,哪还容得闲闲落子?段钦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倒不似下棋,反而像被人打了一顿似得。
不到半刻中,棋面已经一塌糊涂,段钦只得投子认输:“奕营正棋艺高超,某自认不如。”
奕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哪里,段主簿若是想下棋,我随时奉陪。”
这还真是敬谢不敏,他是爱下棋,又不是爱打架,以后还是再找主公手谈吧。尴尬称是之后,段钦便起身告退。
奕延也想跟着离开,谁料梁峰在背后叫住了他:“伯远,你可是不喜段主簿?”
梁峰又不是瞎子,这几日奕延表现的就够明显了,今天的棋路更是蛮不讲理,哪里像是下棋,简直像泄愤了。
奕延立刻沉默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段主簿才高,亦能为主公分忧,属下如何不喜?”
你脸上就写着“不喜”两个大字了。梁峰简直啼笑皆非,摇头道:“你这是吃得哪门子飞醋?他是能为我分忧,难道你就不能吗?放心,任谁都不能替了你。”
飞醋是什么意思,奕延听不明白,但是后半句却听得清清楚楚。这话他也听主公说过,但是真有一个日日陪着主公身边,能跟他无话不说,手谈玩乐,就差抵足而眠的家伙,却又让奕延心中憋闷的厉害。他自己可是要操练的,根本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伴主公!
见这小子仍旧沉默不语,梁峰转头道:“绿竹,拿陆行棋来。”
绿竹应声去取,梁峰笑着对奕延道:“能陪我手谈的,可能不少。但是能陪我玩陆行棋的,着实不多。怎样,要陪我下一局吗?”
并不是什么话,都能对别人说的。段钦确实不错,也深得自己的信赖。但是他终究是个相当敏锐,也熟知封建社会规则的古人。若是在他面前放的太开,难免会惹人起疑。而奕延就不一样了,身为羯人,他同样不属于这个成熟的社会,而是一个懵懂的外来者。所以没有人能像奕延一样,让他放纵自我。这一点,梁峰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不过他从不介意,让奕延知道这点。因为他晓得,自己的信任,对这个羯人青年也极为重要。
果真,听到这话,奕延的神情立刻变了,就像整个人都被点亮了一般。虽然还是沉默的抿着嘴,但是手上动作却快的很,直接把围棋棋盘扔在了一旁。
梁峰不由笑道:“若是这次输了,可就不能再对思若冷眼相对了。”
“属下绝不会输!”奕延立刻答道。
“你小子。”梁峰一哂。
也不多话,两人再次摆开了阵势。木质的棋子敲打着棋盘,发出声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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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时辰两个小时,初是前面那个小时,正是后面那个小时。
吃醋这典故传言来自房玄龄的老婆。太宗想给房玄龄纳妾,房夫人善妒不允,太宗就让她在喝毒酒和纳妾之间选,结果房夫人一口就把毒酒喝了,才发现是醋。后来就把善妒和吃醋联系起来了。
嘿嘿嘿,段同学你辛苦啦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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