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说！君侯能出什么事？”张亭长一听，当场就急了，“你才出事了。”</p>
“是是是，我出事了。”四儿的大人连忙应下，然后又小心地问道，“君侯，不会有什么麻烦吧？”</p>
“麻烦总是会有一些的，不然官府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买粮食？”</p>
张亭长叹了一口气，“这个麻烦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p>
“要是能朝廷能早一日把粮食送到凉州，想来就不会有什么麻烦。”</p>
“不过就算少你家这点粮食，想来也无所谓，反正君侯本事那么大，。”</p>
四儿的大人看了张亭长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p>
张亭长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禁没好气地说道：</p>
“有屁就放！这是在你家里，搞得我像是来抄家一样！”</p>
“能……能帮一点是一点。”四儿的大人终于鼓足了勇气，但声音仍是不大，“尽尽心意也好。”</p>
说到这里，他那张被苦难岁月刻下印记的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不然心里不安。”</p>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自家能活成现在这样，是因为君侯的遗泽。</p>
而家里翻身的希望，就在学堂，至于南乡学堂，则是君侯亲自建立起来的。</p>
如果仓库那边高价收粮，是因为君侯需要粮食，那自己家的余粮，拿出去卖了，就是应当的。</p>
“再说，还有一个多月，麦子就能收上来了，不怕家里饿着。”</p>
张亭长听到这话，竖起大拇指：“好汉子！”</p>
“我自己家里，只留了一个半月的粮，剩下的打算全拿去卖了。”</p>
张亭长也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本来想留两个月呢，哪知家里的那位，比我还干脆，只让留一个半月。”</p>
说出家里的糗事，张亭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p>
“她说现在粮价那么高，实在不行，待麦子收上来后，回头再买一些，说不得还能多赚几斗。”</p>
四儿的大人憨厚一笑：“是，多赚几斗。”</p>
赚不赚的其实无所谓。</p>
苍头黔首，哪家缺那几枚铜钱？</p>
缺的是那一张张票子好吗？</p>
才从前些年的饥饿里走出来的百姓，把粮食看得比什么都重。</p>
此时愿意拿出存粮，大多都是怀着最朴素的愿望：能帮君侯一点是一点，就图个心安。</p>
冯桑冯蚕，不是白叫的。</p>
“那就这么说定了，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再去寨子的其他家走走。”</p>
张亭长起身，“等过几日，咱们亭里的这几个寨子一起把粮食凑起来去卖了，也让外人看看，咱们虽然没多大本事，但良心却是不愧天地。”</p>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院子外头走去。</p>
“你……慢走。”</p>
四儿的大人在后头憋了半天，这才说了一句。</p>
张亭长早就没人影了。</p>
几日后，日头刚刚升起，给大地铺上一层金色，官道上就开始喧哗起来。</p>
进入四月的越巂，雨渐渐多了起来，要么就是时不时阴沉沉的，难得见到没有朝霞的一天。</p>
趁着这个难得的好天气，愿意卖粮的人家，担着粮，用鸡公车推着，张亭长甚至还找来了几辆牛车。</p>
扬着鞭子，在半空中虚挥了一下，“去！”</p>
牛车就开始吱呀吱呀地响起来，向着学堂方向而去。</p>
事实上，张亭长负责的这几个寨子，所凑起来的余粮并不太多。</p>
至少比起早他们一步到达学堂附近仓库的其他亭，要少上不少。</p>
“哎呦，张瘸子，你也来卖粮啊！”</p>
有人走过来，打了一声招呼。</p>
张亭长斜眼看了对方一眼，冷笑道：</p>
“咋啦？上头放了消息，不让我过来？”</p>
“哪敢啊！只是你那一亭，谁不知道山头多了一些，论起种桑养蚕，没人敢在你面前说话，但论起这粮食嘛……”</p>
来人半转过身，抬了抬下巴，示意张亭长看向学堂前面平地上的一堆粮包：</p>
“看到没，麻袋！是仓库特意发给我们的，专门用来装粮的！”</p>
看到对方那得意洋洋的模样，张亭长“呸”了一声，不屑道：</p>
“粮食多了不起？”</p>
“呵……”</p>
粮食多肯定了不起啊！</p>
“呵呵……”张亭长比对方还多呵一个字，然后把身边的四儿往前一推，“粮食有价，学问有价不？”</p>
“今日我们亭，派出人给仓库当下手，别的不说，这写写算算，还是能搭把手！”</p>
今年学堂保送往邛都的名额，四儿肯定是占了一个。</p>
看到四儿那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再看到张亭长那趾高气扬的神态。</p>
对方如同吃了一只绿头苍蝇般恶心，咬牙道：</p>
“张老匹夫！吾从未见过似汝这般无耻之徒，算你狠！”</p>
说着，立刻转身就走。</p>
张亭长压了对方一头，顿时念头通达，心情舒畅，哈哈大笑起来。</p>
当下安排人找地方卸粮，自己又亲自前去交涉。</p>
得知又来一批卖粮的，仓库的管事顿时大喜过望。</p>
再听到学堂最灵醒的娃儿也过来帮忙，管事的脸一下子就笑成了菊花。</p>
这十亭八里，真想要找出几个能写会算的，就数学堂里那几个学生了。</p>
那些亭长什么的，在军中时还好说。</p>
到了地方，无人监管，还能认得几个字，能背得下九九决就算是了不起。</p>
而且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忙，如何抽得空来帮忙？</p>
“好极好极！”</p>
管事拿过册本笔墨，又让四儿坐到桌前，“外头喊多少粮，你就记多少粮，此事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p>
四儿看了看帐本，只见上面不过是写着何亭何乡，卖粮多少。</p>
对他来说，尚还在能力范围之内，当下便点了点头。</p>
管事见此，又对着张亭长说道，“娃儿我就先留下，今夜和我们仓库的人一起吃饭，到时我亲自送他回寨子。”</p>
“可不许亏了人家，我那亭就指望着出一个读书种子呢！”</p>
张亭长仍是再三地吩咐道。</p>
“咱们这里是什么规矩，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p>
管事没好气地说道，“放心就是，到时再送他一条肉，就当是酬劳。”</p>
“那就好，那就好。”</p>
张亭长乐呵呵地说道。</p>
“看你那扣搜样，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个小道消息？”</p>
“何事？说来听听。”</p>
“听说截止三日后，能来卖粮的寨子，过了夏收，上头会多批一些蚕种。”</p>
“此话当真？”</p>
张亭长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失声叫起来。</p>
越巂的桑树，与别处不一样，那是能养出好蚕的桑。</p>
但除了桑树，蚕种则是更重要的东西。</p>
一年里养第一季蚕，大伙手头都自有蚕种。</p>
就算是出了什么意外，也可以向官府借一些。</p>
但想养第二季蚕，大部分都是要从官府手里拿。</p>
而官府的二季蚕种来源，基本又都是来源于兴汉会。</p>
二季蚕种不可能满足所有家庭，所以官府一般在学堂发放，通知附近的寨子过来拿。</p>
而且还是优先配给家里有学生的人家，算是一种补贴。</p>
同时这也是兴汉会推进教育，培养初级技工的一个手段。</p>
不识字的底层，对于资本来说，那就是纯粹的消耗品，还是随时可以替换掉的那种。</p>
他们根本无法提供社会进一步发展所需要的效率。</p>
越巂郡这些年能得到大发展，与它独特的行政结构是分不开的。</p>
因为兴汉会可以利用官府力量直达基层的优势，大力推广自己想要发展的东西。</p>
这就是越巂效率，代表着某种形象。</p>
大汉丞相当年把越巂郡划分出来给冯君侯折腾，最后果然没让人失望。</p>
但张亭长此时有些失望了，因为他听到管事说道：</p>
“我亦是听说，当不当真，我如何敢保证？”</p>
“当不得真的消息，你说与我听，让我白高兴一场，是何道理？”</p>
张亭长不满地说道。</p>
管事闻言，冷笑一声，也不再提这个话题。</p>
正因为是小道消息，所以最后往往才是事情的真相，你懂个球！</p>
这种事情，别说官府，就是兴汉会，也不可能承认啊！</p>
虚虚实实，云里雾里，才是让人无话可说，拿不到把柄。</p>
再过三日后还不愿意卖的，那基本都是犹豫的，或者是想等着粮价再升上去的。</p>
就算是官府再怎么想要给治下的百姓谋利，给自己谋政绩，但兴汉会吃撑了，给这等人批蚕种？</p>
只见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赶苍蝇似地要把张亭长赶出去，“去去去去！没时间和你磨牙！”</p>
“急甚急甚？我再与我侄儿说句话。”</p>
张亭长扒拉着门框，不愿意挪步，他看向四儿，语重心长地说道，“四儿啊，这刘管事平日可是常往邛都走呢！”</p>
“你这回可算是搭了他的关系，以后去了邛都，平时有什么事要联系家里，只管找他。”</p>
四儿看了看管事，又看了看张亭长，有些不知所措。</p>
“老匹夫有完没完，滚滚滚！”</p>
管理直接上手推搡，把人赶了出去。</p>
张亭长也不在意，顺势乐呵呵地走了。</p>
出来后，回到自己亭里卸粮的地方，看到亭里的人正蹲在粮堆周围晒太阳，当下便搬了块石块，一起挤到里头吹牛皮。</p>
乡下黔首，没多大见识，聚到一起，基本都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p>
什么哪家今年又多种几亩桑林，哪家又在山脚下开了两亩地。</p>
就连哪个提着了一块肉回家，就算是一个新闻。</p>
大伙平日里难得清闲，再加上日头正好，说得那是热火朝天。</p>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年轻郎君并行而来。</p>
那中年汉子目光隐含锐意，他扫了一下这群人，一眼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领头人物。</p>
只见他对着张亭长拱了拱手：</p>
“敢问阁下可是诸人之首？”</p>
“不敢不敢，鄙人姓张，乃是十里乡乙区戊亭的亭长，见过两位贵人。”</p>
张亭长不敢怠慢，连忙还了一礼。</p>
眼前这两位，身上自带上位者的气势，身后的随从，人人皆是佩刀，而且制式一看就是军中所用。</p>
光听张亭长所报地方名字，就知道是冯永平定越巂后新置。</p>
中年汉子听到张亭长的话，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摆了摆手：</p>
“什么贵人不贵人，不过就是路过的，看到这里正在收粮，所以就过来看看。”</p>
他看了看众人身后的粮食，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好奇的神情，“这些粮食，都是从哪来的？”</p>
虽然他极力做出亲民的态度，可是身上那股逼人的富贵之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p>
张亭长不敢怠慢，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挠了挠头，一副十足乡巴佬的模样：</p>
“是这样，我们听说粮价高，想着家里有些余粮，所以就凑了点粮食过来，看看能不能换了钱，然给家里人添点衣服。”</p>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别处都想着要借粮，大伙家里居然还有余粮？”</p>
中年汉子有些吃惊地问道。</p>
“别处？别处哪里？”</p>
听到对方这么一说，张亭长警惕起来，“这几年来，可没听说附近闹过灾荒……”</p>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特意看了看两人身后的随从。</p>
没错，的确就是行伍中人。</p>
本就是从军中退下来的张亭长很是肯定这一点。</p>
所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p>
中年汉子有些尴尬一笑，倒是旁边的年轻郎君给他解了围：</p>
“张亭长勿怪，我这位族叔，才从关中过来，不知道咱们越巂这边的情况，所以才有这么一说。”</p>
“哦，原来是这样啊。”</p>
张亭长恍然，一拍大腿，“要不怎么说是魏贼呢？贼人贼人，哪有本事像大汉这样，让咱们百姓吃饱饭？”</p>
“听说他们那边，种个地还要被官府收去五成，这个让人怎么活哟？一旦入了军，全家世世代代都要当死卒。”</p>
“家里的男子在前方为朝廷战死，后方的妻女却被官府强配他人，这能是人干的事吗？”</p>
张亭长当年在冯君侯麾下，可没少听说过魏贼那边的事。</p>
有些人还是从魏贼军中投靠过来的，拿自家的事情说给大伙听。</p>
张亭长这些年来，学过的字可能忘了不少，但这等事情，那可真是能记一辈子。</p>
“所以大汉必是要灭了贼人，大伙才能安心过好日子啊……”</p>
这些年大伙过上了好日子，越是不敢想像魏贼治下那些百姓的日子。</p>
苍头黔首见过多少事情？</p>
在他们眼里，张亭长跟着冯君侯走南闯北，乃是极有见识的人。</p>
寨子里的人看到别人不年不节的提个肉回家，都能嚼舌半天。</p>
所以就算是这些事情早就听张亭长讲过，不过此时再听起来，依然是津津有味。</p>
没办法，优越感总是比较出来的。</p>
更何况自己也是才从苦日子出来几年。</p>
只是大伙越是赞同张亭长的话，那中年汉子的脸色却越是古怪，甚至有些尴尬起来。</p>
年轻郎君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憋着笑意。</p>
他似乎比中年汉子接地气得多，竟是毫不在意地蹲下来，与大伙说话：</p>
“这位乡亲，这个时候你把家里的粮食拿出来卖，家里不会缺粮吧？”</p>
“不……不缺，家里留着不少呢。”</p>
四儿的大人下意识地就想要站起来，但一看对方也是蹲着，只得也随着对方继续蹲在原地，粗糙的双手连连摆着。</p>
“大伙都说官府这几年做得好，那有没有觉得哪里做岔了的？”</p>
年轻郎君微笑着问道。</p>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皆是露出惊慌之色，悄然不敢说话。</p>
“不要紧张，其实我们是县衙派下来的，今儿这个事，对县里来说是个大事。”</p>
年轻郎君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粮食：</p>
“所以官上其实都知道大伙的心意，此次派我们出来，也是想问问大伙，有什么要求没有？”</p>
听到年轻郎君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大伙反而是松了一口气。</p>
这才对嘛，要不然遮遮掩掩地反而让人不自在。</p>
官府派人到乡下检查农耕，每年至少会有两次。</p>
大伙基本上都远远地见过，甚至上了年纪的老农，还会被叫到跟前问话，看着这位郎君年纪轻轻，想来官职也不会太大。</p>
所以不少人心里倒也不是太紧张。</p>
人群有老农，甚至上一回还和官上派来的人说过话，胆子也大一些，当下便试探着开口道：</p>
“这位郎君，咱寨子山多地少的，但官上一直不让我们多种些桑地，一定要我们种粮食。”</p>
“这桑稻不都一样嘛，不知能不能回去与官署的大官们说说，让我们来年多种些桑田？”</p>
年轻郎君大笑，指了指老农：</p>
“这位老乡，你这是欺我年幼，想要害我耶？每一亭每一寨要种多少粮食，当初都是定下的。”</p>
“只要不侵占农田，别的地方你种满桑树，那都无事，但规定好的农田不行。”</p>
“要不然，哪来现在这般多的粮食？”</p>
老农没能得逞，露出憨厚的表情，不好意思地憨笑：</p>
“是是是，是我糊涂了，让郎君见笑了。”</p>
年轻郎君又与大伙聊了一阵，这才起身离开。</p>
倒是张亭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p>
县里派下来的人，能有军中精士相随？</p>
哄谁呢？</p>
再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没有说什么越界的话，这才得意一笑。</p>
两位官府的人领着随从离开人群后，走了好一段路，中年汉子这才突然问了一句诛心之言：</p>
“吾自到越巂，看到百姓言必称冯，难道他就不怕遭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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