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汴梁城饿死者无数,尸臭已盈城。∈♀,
唐恪坐着轿子传过汴梁城,从皇城回府。
轿子微微摇晃,从晃动的轿帘外,传入微微的臭气与哭泣声,外面的道路边,有死去的尸体,与形如尸体般枯瘦,仅余最后气息的汴梁人。
街头的行人都已经不多了。
轿子里的老人衣冠整齐,面目呆滞、却又有些漠然,他望着前方的帘子,没有动静。
作为如今维系武朝朝堂的最高几名大员之一,他不仅还有抬轿子的家奴,轿子周围,还有为保护他而随行的侍卫。这是为了让他在上下朝的途中,不被歹人刺杀。不过最近这段时日以来,想要刺杀他的歹人也已经渐渐少了,京城之中甚至已经开始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出现,饿到这个程度,想要为了道义行刺者,毕竟也已经饿死了。
这已经是一座被榨干了的城池,在一年以前尚有百万人聚居的地方,很难想象它会有这一日的凄凉。但也正是因为曾经百万人的聚集,到了他沦为为外敌肆意揉捏的境地,所展现出来的景象,也愈发凄凉。
半年之前,女真兵临城下,朝堂一方面临危启用唐恪、吴敏等一系主和派,是希望他们在妥协后,能令损失降到最低,一方面又希望武将能够抵御女真人。唐恪在这期间是最大的悲观派,这一次女真尚未围城,他便进谏,希望皇帝南狩避难。然而这一次,他的意见仍旧被拒绝,靖平帝决定君王死社稷,不久之后。便重用了天师郭京。
朝堂启用唐恪等人的意思是希望打之前可以谈,打之后也最好可以谈。但这几个月以来的事实证明,毫无力量者的妥协,并不存在任何意义。六甲神兵的闹剧过后,汴梁城即便面临再无礼的要求,也不再有说半个不字的资格。
几个月以来。曾经被视为天子的人,如今在城外女真大营之中被人当做猪狗般的取乐,曾经九五至尊的妻子、女儿,在大营中被肆意凌辱、杀害。与此同时,女真大军还不断地向武朝朝廷提出各种要求,唐恪等人唯一可以选择的,也只有答应下那样一桩桩的要求,或是送出自己家的妻女、或是送出自己家的金银,一步步的帮助对方榨干这整座城池。
不久之前。已经开始准备离去的女真人们,提出了又一要求,武朝的靖平皇帝,他们不准备放回来,但武朝的基业,要有人来管。于是命太宰张邦昌继承皇帝之位,改元大楚,为女真人镇守天南。永为藩臣。
此时汴梁城内的周姓皇族几乎都已被女真人或掳走、或杀死。张邦昌、唐恪等人试图拒绝此事,但女真人也做出了警告。七日之内张邦昌若不登基就杀尽朝堂大臣,纵兵血洗汴梁城。
这天已经是期限里的最后一天了。
朝堂上,以宋齐愈牵头,推举了张邦昌为帝,半个时辰前,唐恪、吴敏、耿南仲等人在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邦昌以服下砒霜的表情登基。
轿子离开朝堂之时。唐恪坐在里面,想起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曾经意气风发的武朝,以为抓住了机会,想要北伐的样子,曾经秦嗣源等主战派的样子。黑水之盟,纵然秦嗣源下去了,对于北伐之事,仍旧充满信心的样子。
此后的汴梁,歌舞升平,大兴之世。
南来北往的水陆客商聚集于此,自信的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天下求取功名的武人聚集于此。朝堂的大员们,一言可决天下之事,宫廷中的一句话、一个步子,都要牵涉成千上万家庭的兴衰。高官们在朝堂上不断的辩论,不断的勾心斗角,以为成败源于此。他也曾与无数的人争辩,包括一贯以来交情都不错的秦嗣源。
他是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但他只是谨慎。在许多时候,他甚至都曾想过,如果真给了秦嗣源这样的人一些机会,说不定武朝也能把握住一个机会。然而到最后,他都痛恨自己将路途之中的阻力看得太清楚。
他的悲观主义也从未发挥任何作用,人们不喜欢悲观主义,在绝大部分的政治生态里,激进派总是更受欢迎的。主战,人们可以轻易地主战,却甚少人清醒地自强。人们用主战代替了自强本身,盲目地以为只要愿战,只要狂热,就不是懦弱,却甚少人愿意相信,这片天地天地是不讲人情的,天地只讲道理,强与弱、胜与败,就是道理。
所以他心中其实明白,他这一生,或许是站不到朝堂的高处的,站上去了,也做不到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尽力去做了。
他至少帮助女真人废掉了汴梁城。就如同面临一个太强大的对手,他砍掉了自己的手,砍掉了自己的脚,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只希望对方能至少给武朝留下一些什么,他甚至送出了自己的孙女。打不过了,只能投降,投降不够,他可以献出财富,只献出财富不够,他还能给出自己的尊严,给了尊严,他希望至少可以保下武朝的国祚,保不下国祚了,他也希望,至少还能保下城里已经一无所有的这些人命……
后世对他的评价会是什么,他也清清楚楚。
这些时日以来,他想的东西很多,有可以说的,也有不能说的。他偶尔会想起那个画面,在几个月以前,景翰朝的最后那天里,金銮殿里的情况。秦嗣源已死,犹如之前每一次政争的收场,人们如常地上朝,庆幸自己得以保全,而后皇帝被摔在血里,那个年轻人在金阶上持刀坐下来,用刀背往皇帝头上拍了一下。
老人的这一生,见过许多的大人物,蔡京、童贯、秦嗣源乃至追溯往前的每一名叱咤风云的朝堂大员,或张扬跋扈、意气风发,或稳重深沉、内蕴如海,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他也曾无数次的觐见皇帝。从未在哪一次发现,皇帝有这一次这般的,像个普通人。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破口大骂,其时李纲须发皆张、蔡京目瞪口呆、秦桧喝骂如雷、燕正悚然狂呼,无数人或诅咒或发誓,或引经据典。陈述对方行径的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他也冲上去了。但那年轻人只是漠然地用钢刀按住痛呼的皇帝的头,从头到尾,也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也只有前方的一些人听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或有人回忆起那大逆不道的一幕,却从未有人提起过这句话。今天写下名字的那一刻,唐恪忽然很想将这句话跟满朝的大臣说一次:“……”
那一天的朝堂上,年轻人面对满朝的喝骂与怒斥。没有丝毫的反应,只将目光扫过所有人的头顶,说了一句:“……一群废物。”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也许都是一记比杀死皇帝更重的耳光,没有任何人能说起它来。
老人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离开宫城,轿子穿过街道,回到了府中。整个唐府此时也已死气沉沉,他正室早已过世。家中女儿、孙女、妾室大多都被送出去,到了女真军营。剩余的慑于唐恪最近以来六亲不认的威仪,在唐府中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也大都不敢靠近。只有跟在身边多年的一位老妾过来,为他取走衣冠,又奉来水盆供他洗脸,唐恪如往常般一丝不苟的将脸洗了。
他回到书房。整理好这些天来翻得凌乱的书架,整理好书桌上的纸笔。冬日的寒冷已渐渐逝去,阳光懒洋洋地从窗外照射进来,已是晚春初夏时节的阳光。汴梁城里已经没有什么了,女真人该走了。他想。
不久之后那位年迈的妾室过来时,唐恪唐钦叟已服下毒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静静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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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的倾覆犹如爆散飞逝的花火,金朝与武朝的对撞中,余波冲向周围,自女真南下的半年时间以来,整片大地上的局势,都在剧烈的动荡、变化。
黄河以北,女真人押送俘虏北归的队伍犹如一条长龙,穿山过岭,无人敢阻。曾经的虎王田虎在女真人不曾顾及的地方小心地扩张和巩固着自己的势力。东面、北面,曾经以勤王抗金为名兴起的一支支队伍,开始各自划定势力范围,翘首以待事情的发展,曾经流散的一支支武朝溃军,或就地修整,或逶迤南下,寻求各自的出路。北方的许多大族,也在这样的局面中,惶恐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
西北,这一片民风彪悍之地,西夏人已再度席卷而来,种家军的地盘近乎全部覆灭。种师道的侄子种冽率领种家军在南面与完颜昌苦战之后,逃窜北归,又与拐子马大战后溃败于西北,此时仍旧能聚集起来的种家军已不足五千人了。
折家的折可求早已回师,但同样无力救援种家,只得龟缩于府州,偏安一隅。清涧城、延州等大城破后,无数的难民朝着府州等地逃了过去,折家收拢种家残部,扩大着力量,威慑李乾顺,也是因此,府州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
曾经也算是落入了所有人眼中的那支反逆队伍,在这样浩浩汤汤的时代大潮中,暂时的平静和龟缩起来,在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时间里,也极少有人,能够顾及到他们的动向,甚至有人传出,他们已在寒冬的时节里,被西夏大军扫荡过去,点滴不存了。
南面,同样激烈的动荡正在酝酿,能够收到讯息的社会中层,爱国情绪激烈而亢奋。但对于军队来说,先前与女真人的硬憾证明了军队不能打的事实,高层的掌权者们压住了最后的一些军队,巩固长江以南的防线,抑制着消息的传播。也是因此,许多人在仍旧繁华的气息中度过了冬天和万物复苏的春天,虽然担心着汴梁城的安危,但真正的氛围与女真当初攻雁门关和太原时,并无二致。
江宁,康王府。
年轻的小王爷哼着小曲,小跑过府中的廊道,他冲回自己的房间时,阳光正明媚。在小王爷的书房里。各种古怪的图纸、书本摆了半间屋子。他去到桌边,从衣袖里拿出一本书来兴奋地看,又从桌子里找出几张图纸来,彼此对比着。不时的握拳敲敲书桌的桌面。
一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小王爷抬头看看,正是他的姐姐周佩。他心情颇好。朝着那边笑了笑:“姐,怎么样,王家的老夫人和那些姐姐,你去见过了吧?果真是书香门第,当初王其松老爷子一门忠烈,他的家人,都是可敬可佩的。”
周佩的目光稍有些冷然,微微眯了眯,走了进来:“我是去见过她们了。王家固然一门忠烈,王家遗孀,也令人敬佩,但她们毕竟牵涉到那件事里,你暗中活动,接她们过来,是想把自己也置在火上烤吗?你可知此举何其不智!”
“她们是宝贝。”周君武心情极好,低声神秘地说了一句。然后瞧瞧门外,周佩也便偏了偏头。让随行的丫鬟们下去。待到仅余姐弟两人时,君武才拿着桌上那本书跳了起来,“姐,我找到关窍所在了,我找到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周佩皱了皱眉。她对周君武研究的那些奇巧淫技本就不满,此时便更加厌恶了。却见君武兴奋地说道:“老……那个人真是个天才,我原本以为关窍在布上,找了好久找不到合适的,每次那大孔明灯都烧了。后来我仔细查了最后那段时间他在汴梁所做的事情。才发现,关键在纸浆……哈哈,姐,你根本猜不到吧,关键竟在纸浆上,想要不被烧,竟要涂纸浆!”
“在汴梁城的那段时日,纸作坊一直是王家在帮忙做,苏家制作的是布匹,只有两者都考虑到,才会发现,那会飞的大孔明灯,上面要刷上纸浆,方才能膨胀起来,不至于透气!所以说,王家是宝贝,我救她们一救,也是应该的。”
宁毅当初在汴梁,与王山月家中众人交好,待到反叛出城,王家却是绝对不愿意跟随的。于是祝彪去劫走了定亲的王家姑娘,甚至还差点将王家的老夫人打了一顿,双方算是闹翻。但弑君之事,哪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洗脱嫌疑,就算王其松曾经也还有些可求的关系留在京城,王家的处境也绝不好过,差点举家下狱。及至女真南下,小王爷君武才又联络到京城的一些力量,将这些可怜的女子尽量接过来。
若非如此,整个王家恐怕也会在汴梁的那场大祸中被送入女真军中,饱受屈辱而死。
在京中为此事出力的,便是秦嗣源下狱后被周喆勒令在寺中思过的觉明和尚,这位秦府客卿本就是皇族身份,周喆死后,京中风云变幻,不少人对秦府客卿颇有忌惮,但对于觉明,却不愿得罪,他这才能从寺中渗出一些力量来,对于可怜的王家遗孀,帮了一些小忙。女真围城时,城外早已净空,寺庙也被摧毁,觉明和尚许是随难民南下,此时只隐在幕后,做他的一些事情。
周佩对于君武的这些话半信半疑:“我素知你有些仰慕他,我说不了你,但此时天下局势紧张,我们康王府,也正有许多人盯着,你最好莫要乱来,给家里带来大麻烦。”
她沉吟半晌,又道:“你可知,女真人在汴梁令张邦昌登基,改元大楚,已要撤兵北上了。这江宁城里的各位大人,正不知该怎么办呢……女真人北撤时,已将汴梁城中所有周氏皇族,都掳走了。真要说起来,武朝国祚已亡……这都要算在他身上……”
“哼。”君武冷哼一声,却是挑了挑眉,将手中的本子放下了,“王姐,你将武朝国祚这么大的事情都按在他身上,有些自欺欺人吧。自己做不好事情,将能做好事情的人折腾来折腾去,以为干什么别人都只能受着,反正……哼,反正武朝国祚亡了,我就说一句,这国祚……”
“你闭嘴!”周佩的目光一厉,踏踏走近两步,“你岂能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你……”她咬咬牙齿,平复了一下心情,认真说道,“你可知,我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朝堂和睦之气。何其难得。有此一事,往后皇帝与大臣,再难同心,其时彼此忌惮,皇帝上朝,几百侍卫跟着。要时刻提防有人行刺,成何体统……他如今在北方,也是叛军之主,始作俑者,你道其无后乎?”
说起那一位的事情,周佩情绪每每激烈,两人在这段时间,也有过不少争论了。从最初的懒得回答,到最后的针锋相对。也算是耗尽了君武的耐性。他此时撇了撇嘴:“几百侍卫跟着,又有何害处?荀子云,水则载舟、亦则覆舟,为君之人身负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就只想被载?能多怕一分覆舟之险,就能多将事情做好一分,为君者多担心一点,千万黎民便都能多得一分好处。千万黎民多一分好处。难道还不值得几百侍卫跟着的麻烦?为了体统?千万黎民的好处,抵不上一个体统?”
他因为想到了反驳的话。颇为得意:“我如今手下管着几百人,晚上都有点睡不着,成天想,有没有怠慢哪一位师傅啊,哪一位比较有本事啊。几百人犹然如此,手下千万人时。就连个担心都不愿要?搞砸了事情,就会挨骂,打不过人家,就要挨打。汴梁如今的处境清清楚楚,只要体统有什么用。我未曾振兴武朝,有什么理由,您去跟女真人说啊!”
周佩盯着他,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这番对话大逆不道,但一来天高皇帝远,二来汴梁的皇族全军覆没,三来也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才会私下里这般说起,但毕竟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君武沉默片刻,扬了扬下巴:“几个月前西北李乾顺打下来,清涧、延州好几个城破了。武瑞营在那等夹缝中,还派出了人手与西夏人硬碰了几次,救下不少难民,这才是真男儿所为!”
周佩这下更加拧起了眉头,偏头看他:“你为何会知道的。”
君武抬了抬头:“我手下几百人,真要有心去打听些事情,知道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周佩叹了口气,两人此时的表情才又都平静下来。过得片刻,周佩从衣服里拿出几份情报来:“汴梁的讯息,我原本只想告诉你一声,既然这样,你也看看吧。”
她转身走向门外,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偏头道:“你可知道,他在西北,是与西夏人小打了几次,或许一时间西夏人还奈何不了他。但黄河以北天下大乱,如今到了汛期,北方流民四散,过不多久,他那边就要饿死人。他弑杀君父,与我们已不共戴天,我……我只是有时候在想,他当时若未有那么冲动,而是回来了江宁,到如今……该有多好啊……”
周佩自汴梁回来之后,便在成国公主的教导下接触各种复杂的事情。她与郡马之间的感情并不顺遂,全心投入到这些事情里,有时候也已经变得有些阴冷,君武并不喜欢这样的姐姐,有时候针锋相对,但总的来说,姐弟两的感情还是很好的,每次看见姐姐这样离开的背影,他其实都觉得,多少有些落寞。
他自小聪慧,但此时对于姐姐的话却并未细想,将手中汴梁城惨剧的讯息看了看,作为年轻人,还很难有复杂的叹息,甚至于作为清楚内幕之人,还觉得汴梁的惨剧有些咎由自取。这样的认知令他眼中更加坚定,不久之后,便将讯息扔到一边,专心研究起让热气球起飞的技术上来。
旧时代的火花冲散。西北的大山里,叛乱的那支军队也正在泥泞般的局势中,努力地挣扎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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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她不是我的读者,不看我的书,不过我不,她也着急,整天催更来着,嗯,大家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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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这样,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