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血洗郓州刺史府,斩首百十名官吏的事,很快就被人写在折子里,送到了皇帝案头。
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狄柬之请求朝廷派遣官员补缺的上疏。
览罢这两份折子,宋治不见喜怒,只是沉吟。
殿中有三位大臣,宰相陈询,参知政事孔严华,以及断言北胡不会主攻郓州的高福瑞。
两份折子到中书省的时候,孔严华跟陈询就看过,这时前者主动出声:“陛下,赵宁在郓州的所作所为,非胆大包天不能形容。
“百十名官吏说杀就杀了,还将多半刺史府官吏、衙役都下了狱,大齐开朝立国一百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如此滥杀朝廷命官,可谓是罪不容诛!赵宁眼中已经没有朝廷法度,此举包藏祸心,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臣以为,当立即将其召回问罪!”
宋治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陈询:“宰相以为如何?”
陈询目不斜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赵将军这回处置的官吏虽然多,但每一个都有相应罪名,而且不乏证据,并非滥杀,赵将军是大总管,战时行军法也不是没道理。
“至于召回赵将军,臣窃以为不可,赵将军刚打了胜仗,皇朝军心民心为之一振,此时需要的是嘉奖而不是问罪,否则必然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此言让孔严华大为不满,他转头直视陈询,毫不客气道:“宰相此言,下官不能苟同,难道赵宁打了胜仗就能为所欲为了?
“之前刑部派人缉拿罪将贺平,他竟然当众殴打了刑部官员,将对方赶出了西河城!赵宁这是要做什么?我看他是有贰心!”
陈询瞥了一旁的高福瑞一眼,不动声色的针锋相对:“说起贺平,西河城被破的责任,到底该哪些人来承担,孔大人可有主意了?”
他这个宰相,在国战之前不过是皇帝的应声虫,孔严华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国战形势艰难,宋治不得不重用世家,他才渐有地位。
世家处境艰难,被寒门官员压得抬不起头,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重振声势。赵氏在晋地的奋战,赵宁在西河城的大胜,就是世家需要的声音。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同为世家的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已经有抱团取暖的趋势。而早在国战之前,赵氏就主动缓和了跟许多世家的关系,几年下来颇有成果。
现在要陈询向着孔严华,去对赵宁不利,他当然不会乐意。
至于赵宁整治、血洗郓州刺史府的行为,是不是合适,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只要不是太离谱,没有影响根本与大局,陈询就不会在意。
“西河城被破,当然是贺平这个守城防御使的罪责!”事关高福瑞,孔严华不得不转移话题,接这个新的话茬,“难不成,宰相还有不同意见?”
陈询没有继续跟孔严华相争,拱手对宋治道:“贺平丢失西河城、损兵折将,确实有莫大罪责,但郓州军夺回西河城时,他也有大功。
“如果贺平要被处置,那该被处置的人还有不少,若是只处置他一个人,似乎难以服众。”
孔严华听明白了陈询的潜台词,立马冷哼一声:“宰相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丧师辱国的罪责,就不需要人承担了?赏罚不明,才会难以让天下人信服!”
陈询轻蔑的瞥了孔严华一眼,不再说话,泥菩萨一样站着不动了。
孔严华被陈询的目光刺激得不轻,拱手对宋治道:“陛下,贺平不问罪,朝廷法度不存,只怕三军将士,往后也不会再死战守土!”
这段时间,之前一直是任由拿捏的陈询,逐渐变得硬气,对他也不再退避三舍,经常跟他唱对台戏,让他心中的恼火积攒了不少。
这个时候,陈询说朝廷不必追究贺平,他当然不能赞同。将功折罪的贺平到底该不该被处置,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陈询要保对方,他就必须反对。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该承担相当大责任的高福瑞,已经被孔严华摘了出去——接下来,就看宋治是不是真的处事公正,赏罚严明,不偏不倚了。
“既然赵宁愿保贺平,那就说明他有可取之处,念在他夺回西河城有功的份上,就让他留在军中继续效力。”
宋治收起了折子,“郓州刺史府的事,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大总管在战时对地方州县五品及以下官员,虽然有生杀大权,可以先斩后奏,但这回死的人未免太多。”
说到这,宋治的目光在陈询与孔严华身上扫过。
陈询不禁紧张起来。
宋治让谁去郓州,无疑会体现出宋治对待郓州之事的真实态度。
“参知政事,去郓州的人就由你安排吧。”最终,皇帝拿定了主意,对孔严华说了这句话,“朕不信在朕的治下,一个郓州就有那么多官吏该死!”
陈询闻言顿时眼神一暗,满心苦涩,孔严华则是精神振奋,连忙拱手应诺。
“好了,都退下吧。”皇帝拿起另一本奏折。
陈询看了看一旁的高福瑞,心中更加愁闷,显然,皇帝没打算追究高福瑞什么罪责。
而孔严华看陈询的眼神,则是饱含志得意满的示威之意,仿佛在说:老匹夫,现在可知道朝堂之上究竟谁为尊了?
陈询恼羞成怒,有心发作,但一想起刚刚皇帝的态度,又没了多少底气。如果皇帝并没有打心里公正对待世家寒门,他的起势也只是暂时的,虚假的。
“宰相大人,下官知道,你这段时间颇为得意,怎么着,是看见家里的鱼儿翻身了?”孔严华出言相讥,“实话跟你说......”
他正要好好嘲讽陈询一番,出出这些日子来积累的恶气,话说到一半,猛地止住了话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的鸭子,僵硬的抬头向天空看去。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只是孔严华,陈询、高福瑞也双双惊悸的抬起头。
好似天空忽有神灵现世。
神仙自然是没有的,神仙降世般的场景却真实存在。
众人视野中的苍穹,仿佛蒙上了一层赤红的面纱,一片刺目的血红,刚刚还明媚耀眼的春阳不见了,飘飘荡荡的游云消失了,取而代之以翻涌的血海浪涛!
苍穹变成血海,这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景象。它仿佛在昭示着,这方天地已经不再存在于人间,而是坠入了没有丝毫生机,令人绝望的炼狱!
没有人知道翻滚的血海,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是不是会降下血雨,亦或是有更加恐怖的力量,会不会将这片苍穹下的所有生灵吞噬!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恐惧。
陈询、孔严华等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高手,只差一步就能成就王极境的世间强者,然而此刻面对天空异象,却一个比一个惊恐。
他们仿佛面对虎狼的孩童,除了嗔目结舌,就是双股颤栗。
他们清楚感受到了来自苍穹的威压!
这份威压是如此深重,压得他们四肢僵硬、喘不过气,气海中的修为之力,就像是沉入泥潭的蝌蚪,饶是他们拼尽全力,也难以调动出来!
这份威压无所不在,就像是一张天网,将他们牢牢禁锢在原地,让他们如同蛛网上的苍蝇,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整个行宫是威压的中心,修行者尽皆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抬头惊骇的仰望天空,完全动弹不得。
能够例外的,无一不是王极境的顶尖修行者。
正在批阅奏折的宋治,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陡然降临的,强大得匪夷所思的修为气机,霎时间他脸色大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朱笔,飞身掠出殿门。
后宫深处,皇后赵七月坐于案桌前,手握紫毫笔给一本兵书作注,陡然间笔尖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大团墨渍,她顾不得去理会心爱的笔记,丢下毛笔便一跃而起。
某座宫苑内,于两名宫娥的服侍下,赵玉洁嘴咬金线,聚精会神的为宋治绣制一件长袍。
门外原本明亮的天地,闪电间成了一片浓郁的血色,低着头的赵玉洁浑身一僵,金针猛地刺到了指甲上,顿时断为两截,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把甩开衣袍,飞出了大殿。
码头官仓,陈安之在几名官吏的陪同下,手持账簿清点一批从淮南运来的物资,他原本就单薄的身板更见清瘦,满脸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唯独双眼充满精芒。
毫无预兆的,他手中的账簿掉落在地,陪同官吏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出了仓库。
汴梁一座宅邸中,正在打坐调息,修复身体创伤的孙康,忽感一座大山砸了下来,原本在经脉中顺畅运行的真气猛然一震,差些失控,不由得心头大骇。
抬头略一感知,他便觉屋外的天穹好似骤然塌陷,一股强大的像是能碾压万事万物的气息,没有任何道理的镇住了四方!
孙康立时心头巨震,连忙收了真气,飞出房门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汴梁城中、行宫之外,多达万千的大小修行者,无不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心神震动之下,一个个都从官衙、宅院、楼房里冲了出来,纷纷向长天望去。
行走在大街小巷,亦或是在屋外活动的各色人等,即便不是修行者,感受不到修行气机的降临,但陡然暗下来又在刹那间变得血红的天空,仍是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
走路的人停下了脚步,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买卖商货的人放下了手中的物品,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
待他们看到无法理解的,末日般翻涌的血河,无不满面惊骇,很多人当场就恐慌的叫出了声。
整座汴梁城,包括城外的军营,百十万军民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天空的骇人异象,百万颗心脏在瞬息之间同时收紧,面色纸白、形容仓惶者不知凡几。
这一刻,汴梁内外的齐人,上到皇帝下到贫民,强如王极境修行者弱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亲眼看到了那个浮空站在血河之下,大氅飒飒如神仙一般,俯瞰大齐东京的人物。
以一人对一城!
这城池中,有大齐的朝廷,有大齐最多的强大修行者,有大齐数不清的权贵、官吏,还有百十万大齐百姓与军中锐士。
这不仅仅是以一人对一城,而是以一人对举国之力的精华!
可那个负手立在血河下的修行者,却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受到了他睥睨八方,俯视群英的英雄气概!
这意味着,哪怕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座城池,他依然有将汴梁城城与汴梁众生,都踩在脚下的自信与豪气!</div>123xyq/read/5/506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