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改弦易辙也好,叛友投敌也罢,钱元祐阵营的改换,在云州掀起了轩然大波。
云家这些年能够稳稳占据郓州第一豪强的地位,除了家族势力逐渐壮大,就是始终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
他们本着正道之义、良善原则,不断为底层百姓遭遇的不公之事出头,无论压迫百姓的是官吏,还是富人大户,都不曾有半分退缩。
云家在郓州的声望,是他们屹立不倒,无惧刺史府的忌惮与敌视,家族越来越坚挺的最大依仗。
拥有百姓的支持,对正处于上升时期的大族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根基,得人心这三字,在平时看起来好似是一句虚言,但真正到了需要用到它的时候,它就能发挥出非同寻常的威能。
就如现在,云家在得了钱元祐的账本后,没有立马冲到刺史府去,当面向刺史大人发难,而是将陈景河滥用郓州百姓捐献,将百姓供给战争的财富,据为己有的事情,首先在市井中传播开。
换作以往,云家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眼下是国战时期,官府权力被大大加强,很多“事急从权”“便宜行事”“为了国战大局”的名分,让他们可以轻易的扯虎皮做大旗、拿鸡毛当令箭,挟私报复。
几乎是一夜之间,陈景河的种种作为,在市井间传开。
云家还找到了那些想要去府库领取物资、春衣,结果被陈景河斥退的义军将士,让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所以旬日之内,郓州百姓的怒火就被点燃,在口诛笔伐的同时,于云家的引导下,聚集到刺史府门前,大喊着要官府给一个说法。
上午的时候,大门前还只有数百人,到了正午前后,就有数千人聚集。
等到午后,整个郓州城都被惊动,万人空巷之下,黑压压的人头海洋,将刺史府周围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是一股洪流。
在乾符七年之前,郓州就算出现陈景河这样的事,百姓们顶多就是议论纷纷,骂几句狗官,并不会跑到刺史府面前,想要撼动官府的权威。
这不仅是因为司空见惯,还因为他们知道,最先出现在官府面前的人,一定会被捉拿下狱。
“聚集闹事”的为首者必然遭受无妄之灾,其他人也会被官吏衙役殴打,事情基本在声势还未壮大的时候,就会被官府扑灭火焰。
可乾符七年之后,一切都有了不同。
但凡遇到事情,云家总会冲在前面。
他们的修行者实力不弱,还常常得到江湖侠客、正义之士,例如长河船行的支持,后者往往也会在第一时间,派出自己的修行者跟云家的人站在一起。
有云家等地方大族,以及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挡在平民百姓的前面,为百姓主持公义对抗官府,刺史府的捕快衙役无法越过他们,就不能对百姓动手。
而因为云家等势力,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是为百姓做主,并不是单纯跟官府过不去,所以刺史府是既没能力处置他们,也没理由欧杀他们。
多年以来,正是因为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郓州百姓知道自己有冤屈都可以得到伸展,所以就不再惧怕官府、权贵、恶霸。
也由于感激云家等势力,一次次无偿顶住官府压力甘愿为他们出头,所以大家的良善之心、侠义之念,也都被激发出来,并且得到极大壮大。
在这种情况下,经过这么多年,郓州之地,已然成为公理道义为第一言行法则的地方。
但凡有人被官府祸害、压迫,眨眼间就会有无数正义之士,带着他们到官府来讨取公道,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也是因为郓州人的团结,这些年来平民百信的处境越来越好,已经没有人再畏惧官府如虎,大家普遍都能够做到平视对方。
于是,上到白发老人下到少年男女,都在称赞世道的公正,都在歌颂朝廷的严明——只要日子过得不错,没有来自上层的压迫压榨,百姓总会习惯性的感谢朝廷公正、赞颂皇帝英明,也正因如此,云家等势力并没有受到朝廷的打压。
与其说仓禀实而知礼节,不如说无欺良压善而人心自正。
郓州百姓都以作为一个齐人、郓州人而自豪。
是以国战一爆发,官府跟云家等势力,一号召郓州百姓为国战出力,郓州百姓人人踊跃捐献捐物。
青壮男子都自发帮助城防军修缮工事,每天提着篮子,往城墙内外给不相识的将士、青壮送饭送菜送水的老妪、小孩,多不胜数。
上下齐心、几十万军民同心同德的郓州,本该稳如泰山。
却不料出了陈景河这事。
因是之故,这回一听说这茬,郓州百姓的正义感与怒火立即被点燃,无数百姓这才相继冲向刺史府,想要刺史府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
郓州刺史李儒,背着手在厅堂里来回踱步,门外百姓热烈如潮的讨伐声,他每听到一点,心中的憋闷与怒火就更甚一分。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这帮暴民,这是想干什么,明目张胆造反不成?
“大战在即,胡人近在眼前,这帮人不想着为国出力,竟然都来冲击刺史府,这是想要亲者痛、仇者快?
“这个时候内斗,是想要把郓州之地拱手让人?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出仕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愚蠢无知、不知大义的百姓!”
被嚷嚷得实在是忍无可忍,李儒指着大门的方向破口大骂,面容扭曲,唾沫四溅。
他出任郓州刺史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碰到郓州百姓这么大规模来找官府的麻烦。
之前这一年,郓州虽然也出了几件事,但一来因为近年郓州的世道已经很是清平,没什么大的祸害百姓的事,说不上什么影响力,给他造成的妨碍有限;
二来李儒一直认为这些事都是云家在跟官府争权,仇视的对象是云家,没想到市井百姓会突然这么大阵仗的来声讨官府,站在他跟官府的对立面。
发自心底的说,李儒对眼下形势是感到棘手的,也深为恐惧。
民情民愤,向来是官府很是忌惮的东西。
平日里官府可以控制舆论,甚至打压一些妄图对官府不利的群体,但当民怨沸腾,千千万万百姓都开始发声,事情闹大之后,官府一方面要考虑事态不受控制,百姓淹没官府的危险性,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官声。
若是不能迅速控制事态,被朝廷注意到,他们的乌纱帽就相当危险,故而就不得不出面立刻解决问题。
几十几百个百姓,是官府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几千几万个百姓,就足以跟官府正面对话,数十万百姓的意志,则是能够让地方官府胆战心惊的存在。
弱肉强食,基本法则。
李儒是郓州刺史,明面上的郓州最强权力拥有者,身为为天子牧民的封疆大吏,麾下百姓在他看来,都只是被“放牧”的存在,跟草原牧人的牛羊无异。
双方之间有本质区别,他的权威不容置疑、颠覆。
他本应把对方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可是现在,牛羊竟然起来闹事了,这岂不是说明他这个牧人做得非常失败?如果他乖乖就范,答应外面那些人的所有要求,那岂不是被治下牛羊给主宰了?
到底谁才是郓州之主?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得了一个懦弱的官声,让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与皇帝怎么看他,还怎么相信他的能力,往后他还怎么升官?
李儒越是恐惧外面那些百姓,就越是感到愤怒,就越是不想低头认输。
“大人,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若是我们再不处理陈仓曹,只怕局势会不可收拾。”一旁的刺史府长史好言劝说。
“处理?怎么处理?陈景河做的事,我们都有份,整个刺史府,谁没从府库中获益?现在依照他们的意思,处置了陈景河,来日他们要处置本官,本官是不是也要就范?”李儒怒不可遏。
长史苦口婆心道:“可事已至此,云家证据确凿,要是我们不让陈景河担下责任,只怕会让郓州百姓的怒火无处平息。
“那些市井平民也就罢了,可郓州城外还有许多义军,他们要是闹起事来,刺史府的修行者只怕挡不住。”
李儒脸黑得像是锅底。
挡不住的人,才是能够影响,甚至左右他言行的人。
“大人,高大人回来了。”
“让他近来。”
进门的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子,李儒看到他,神色缓和了几分,“情况如何?”
“禀大人,下官已经查清楚了,郓州对岸并无胡人大军集结的迹象!胡人主攻的方向,绝对不会是我们郓州!”别驾高福瑞信心十足道。
一品楼查明胡人要主攻郓州后,在把消息送到朝廷时,也通过云家传递给了刺史府,希望刺史府能够重视军情,认真备战。
比起云家这个外人、地方上的势力,李儒当然更相信自己人,所以他立即派了高福瑞带着一些精锐行者,潜行渡过黄河去查探情况。
现在高福瑞说北岸没有军情,李儒当然没有理由不相信。
要知道,高福瑞是元神境后期大圆满境界的修行者,而且出身庶族地主中的大户,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熟读经书,尤擅兵事,本身更是著有军事书籍,被很多寒门将领封为经典。
不仅如此,高福瑞还跟朝中某位大人物关系匪浅,被寄予厚望,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一个既有大才又有修为的人杰,冒险亲自到河对岸确认过的军情,李儒有什么理由不信任?
既然胡人不会兵临城下,郓州没有大碍,不需要过分依仗地方豪强、百姓乃至义军,李儒对如何处理陈景河之事,也就有了主意。
“告诉外面那些百姓,陈仓曹处置府库不当,即日起会交卸一切职掌,回府静候官府查明此事!”
长史得了吩咐,躬身领命。
须臾后,他来到刺史府大门处,对着外面群情激奋的百姓,义正言辞的公布了李儒的处置方案,而后大义凛然道:
“刺史大人公正严明,必然会查清案件所有细节,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辜负大伙儿的期待与付出。
“大伙儿也当相信官府,理智对待这件事,不要借机生乱,给官府添麻烦,妨碍官府办差,延误案情查明的时间,更不能让心怀叵测者有机可趁!
“好了,大伙儿都快些回去吧。大战在即,我等各司其职,郓州才能秩序井然应对一切来犯之敌,保证郓州不失,保障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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