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京兆府相比,大理寺监牢的条件明显要好上不少,空间更大,潮湿也没有那么严重。
一些专门用来关押王公贵族的牢房,布置得还颇为雅致,案桌坐垫、笔墨纸砚一样不缺。
在跟案犯们接触之前,赵宁将主要主人召集在一起,于地牢宽阔的刑讯室分配了任务。
多余的吩咐也没有,该有的早在镇国公府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商议过了。彼时有很多族中长老都参与了布置,确保了不会有甚么遗漏。
在其他族人在大理寺官吏们的配合下,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时,赵宁面前还有好几个族人没有离开。
赵宁看这这些人,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族人牵扯的命案,没有那么好洗清。
包括码头命案、石门县水坝械斗案在内,门第构陷赵氏的命案,每一件都有充分证据,而且称得上是毫无破绽,就算遇到查案能吏,基本也都会被订成铁案。
赵宁能够破解这些命案,一方面靠得是早早提前准备;另一方面靠得是一品楼的强大实力辅助,对方很多举动都在己方监控下;
第三方面则是对权力斗争的认知,对能够左右所有人命运的存在——皇帝的心理乃至国策的精准判断。
如果赵宁不是重生者,没有把握好这三点,在正常情况下,就算赵宁智慧非凡,仅仅依靠赵氏和几个将门,眼下也难以战胜门第的阴谋。
但即便是赵宁已经做到了以上这些,仍旧不能轻松解决面前的所有案子。徐明朗跟众多门第中的老狐狸谋划的这些命案,有好几件堪称是天衣无缝。
这些案子,都是利用那些平庸的赵氏族人的性格弱点谋划的。
赵宁让众人落座,目光落在左手边的一名虬髯大汉身上,稍作沉吟,道:
“六叔,你当街打死人的事,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而且你当时还喝了酒。虽然你的行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在律法上,罪责依然是实打实的。”
这位手臂、胸前肌肉隆起如小山,坐在那里犹如一头犀牛的壮汉,名叫赵烈,性格直爽,极度富有正义感,最是看不得恃强凌弱。
从小到大,他没少干锄强扶弱的事,在燕平城其实有着不错的名声,被人呼为赵六侠。
听到赵宁的话,赵烈欲言又止,满脸苦涩。
今天是他的休沐之日,不用去大都督府上差,就跟一个同僚相约在酒楼饮酒。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看到街上有几个地痞流氓,在欺负、殴打一名提着篮子卖饼的老婆婆,后者的饼子被掀翻在地,给踩得不成样子不说,人也被打得卷缩在地,哭声凄厉。
这种事赵烈哪里能忍,当即就上前去制止,他好歹是记得家族下达的,最近不要惹事的命令,一开始只是把几个地痞推开,并没有拳脚相加。
但那几个地痞却分外嚣张,估计认为赵烈是个酒鬼,有的朝赵烈吐口水,有的上前就打,有的还不依不饶,要去继续欺负那个老婆婆。
冲突中,喝了不少酒的赵烈,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依照他的脾性和当时的情况,也无法控制,就出手揍了那些地痞。
赵烈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地痞竟然不经打,挨了他几下拳脚,就有一个倒在了地上,吐血死了。
身为元神境的修行者,赵烈就算喝多了酒,对自己出手的力道也有精准把控,在不想打死人的情况下,其实很难把人打死。
但那个地痞偏偏就被打死了。
而后京兆府的官员到场查问,仵作检查尸体,证实了那个死掉的地痞,本身就患有肺痨,身体非常差,经不起重击,所以被当场打死也顺理成章。
“宁哥儿,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会给家族添乱,我认罪就是了!”赵烈红着眼低声道。
赵宁摇摇头,“若是寻常时候,六叔认罪的确不会给家族带来太大麻烦,但今日这种情形之下,任何赵氏族人犯罪,都会极大影响赵氏命运。”
见赵烈张嘴要说话,赵宁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焦躁,“六叔今日打死人这件事,确实有蹊跷,责任不在六叔。”
赵烈怔了怔,意外、疑惑之余,不无期盼的问道:“我亲手打死了人,责任还不在我?”
他虽然嫉恶如仇,人品高尚,但脑子却着实不太聪明。赵宁不以为意,徐徐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日六叔去跟同僚喝酒,是被对方邀请的吧?”
赵烈点点头,“是。”
“对方在席间肯定是不断劝酒,所以六叔才喝了很多?”赵宁又问。
赵烈想了想,扰头道:“我们喝酒,都是不醉不归的......不过宁哥儿说得也对,今日老段那家伙的确是很热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赵宁叹息一声,“对方是寒门子弟?”
“虽然是寒门子弟,但也是性情中人,很对我的胃口......宁哥儿你可不要瞧不起老段,老段也是有本事的人,只是怀才不遇罢了。”赵烈一本正经道。
见赵烈还在为对方说话,赵宁多少有想以手扶额的冲动。不怪门第的人以赵烈为目标,如果对方不是智慧不够,门第也不会选他。
赵宁并不觉得赵烈面目可憎,他的这些性格表现,在这件案子里的确是破绽,但若是放在平时,作为一个将门子弟,那就是大大的优点。
真到了战场上,他的豪烈正气,会将部曲培养得很悍勇,他待人真诚平和,会让他的部曲愿意跟着他卖命。
从这个角度上说,赵烈其实是将门很需要的那种人才。只可惜,沙场上的人才,到了权力斗争的阴谋中,就只是弱者,只会被算计。
赵宁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六叔的那个同僚,已经被门第收买了。
“他今天灌醉六叔,不是为了让六叔控制不住自己的修为、力量,让六叔失手杀人,而是为了让六叔无法发现,他在六叔跟地痞争斗时,暗中做了手脚。
“就算是个肺痨鬼,六叔若是一拳没打中他胸口,他也不会死。而六叔之所以能打中对方的胸口,一定是对方临机让对方的动作发生变化,让胸口迎上了六叔的拳头。”
争斗中,赵烈虽然有意控制力量,但毕竟喝多了酒,当时又在气头上,出手不会轻,一拳打死一个肺痨鬼,的确是不算什么。
听到这里,赵烈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因为当时酒确实喝多了,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一时根本想不起来。
“老段是个正直的人,应该......不会被门第收买吧?他可是军中出来的好汉,怎么会被门第收买?”这话赵烈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这跟他是不是从军中出来的无关。”
赵宁摇摇头,“这世上最容易被收买的人,其实就是穷人。一个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容易被什么诱惑、打动。
“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最缺的无疑就是钱财。而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无论是娶妻生子,还是奉养双亲,钱财都太重要了。”
赵烈说不出话来,嗫喏半响,才瓮声问:“那我还有救吗?把对方抓起来拷问?”
赵宁仍旧是摇头,“一旦对方把钱财藏起来了,我们没有实证,他不会认的,认了自己的人生就毁了。冒然动刑也不合适。”
不等赵烈说话,赵宁就接着道:“我们可以从那个肺痨鬼身上着手。”
“那个肺痨鬼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是谁让他在六叔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在酒楼前当街殴打一个老婆婆的呢?”
“是谁?”
“一个患肺痨、容易被打死的地痞,门第虽然需要,但平日里不会注意到。”
“谁会注意到?”
“自然是跟地痞经常打交道,对地痞很熟悉的人。”
“那又是谁?”
“京兆府的衙役。”
“哦......确实如此,京兆府的衙役之前常常巡街,解决市井纠纷,这些地痞不务正业,经常偷鸡摸狗、与人冲突,京兆府的衙役必然对他熟悉!”
“一个官员,从军中出来的寒门官员,性情坚韧,思虑较远,我们难以撬开他的嘴,也不好动刑,但一个普通的巡街衙役,就好对付多了。”
“宁哥儿说得太对了!可京兆府衙役那么多,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指使的那个肺痨地痞?”
“查查那个地痞住在哪儿,经常在哪些地方活动,再弄清楚是哪些个衙役管着那片地方,这就很容易甄别出来了。”
赵烈张了张嘴,惊讶欣喜得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儿搓手,看赵宁的目光满是钦佩,有有些奇怪的道:
“真不知道宁哥儿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这么聪明,这么难的一件事,都被你三言两语就弄明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赵烈不必夸奖自己。
门第需要一个身怀暗疾的体弱地痞来陷害赵烈,对市井百姓最熟悉的衙门中人无疑是巡街衙役,庞升作为京兆尹,自然会向衙役们来找这个对象。
这事不难推断。
跟肺痨地痞一起动手的那几个地痞,因为已经被周俊臣审问过,确定他们对肺痨地痞的用意一无所知,只是跟着肺痨地痞一起为非作歹,所以赵宁没有对他们有什么格外谋划。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庞升也不会安排衙役收买多个地痞。
根据赵宁的推断,那个肺痨地痞,估计也就是拿了欺负一个卖饼老婆婆的钱,对更多的事情一无所知。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地痞,如果知道自己会死,大概率不会答应这个行动。
不是所有人,都像冯三他们一样,有为家人豁出去的勇气的。更何况还是一个流氓。
可怜这个地痞,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
所以查那个京兆府衙役,是最为有效的布置。
说清楚了这件事,赵宁就安排赵烈离开,在一旁听完了整个对话的唐兴,当然也知道该怎么安排人手,来配合赵烈查清这个案子。
赵烈离开后,赵宁的目光落在了右手边一个面庞消瘦,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的中年男人身上。对方这张纵欲过度、身体不支的脸,已经表明他是个好色的人。
赵宁有片刻的沉默。
昔日,就是对方收养的赵玉洁。</div>123xyq/read/5/506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