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平康坊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燕来楼在平日里就是客人如织,到了眼下这时节,热闹难免更添几分,宝马雕车塞满前院不说,来的稍微晚些,只怕就没了位置。
梳妆已罢多时,燕来楼新晋头牌红萝姑娘,闲来无事依窗观景,装扮清雅的她意态慵懒,眉眼闲适。
时辰尚早,夕阳落下城墙不久,天际尚有一抹延展千里的暗红晚霞,在青黑的夜幕里倍显瑰丽。
隔着主楼,她听见了前院伙计照顾客人的声音,近来这些时日,夜晚的喧嚣来得越发早了,也愈发热烈。
红萝并不着急,楼里尊贵的客人虽多,头牌却只有一个,她自有她的矜持与超然。
老鸨虽然爱银子,但要见头牌光银子是不够的,身上顶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头,要的就是客人们的垂涎与追捧。只有寻常富贵之人越是欲求不得,才能体现真正贵人的可贵之处。
红萝想着,今儿只怕也要像前几日一样,得等到二更三更时分,才会姗姗出场。一般的贵人,也会掂量自己的身份,不能势压群雄,也不会自找不痛快去奢求头牌相陪。
“姐姐,妈妈让你去见客哩!”一名还没到豆蔻之龄的小丫鬟,踩着小碎步匆匆进了门。
红萝深感意外,天才刚黑,自己就要见客,这早得也太离谱了些,来的难不成是王公?“客人什么身份?”
“是三个世家公子!”小丫鬟道。
红萝蹙了蹙眉,纨绔公子大多胸无点墨,肤浅且幼稚得很,让人很难不厌恶,身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艺双绝的头号青楼头牌,她最是看不上这种只会咋咋呼呼的世家公子,平日里都只是应付罢了。
“若只是世家公子,寻常时候,看在他们出手大方的份上,或许得立即去见,但眼下这种时节,有的是手握权力的真正贵人要陪,妈妈怎会这么着急让我去?”红萝打算问清楚些。
小丫头想起老鸨子跟对方的谈话,立马道:“他们也是官员,有权力在手呢!”
红萝冷哼道:“一群刚刚入仕的年轻公子,手里能有多大权力?”
小丫头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是都尉府的官员,对了,就是的,我见过他们中的一个家伙,胖胖的,比最肥的猪都肥!”
红萝脸色一变,都尉府现在如日中天,她是知道的,而且本身就管着燕平城治安,如果来的是都尉府都尉,老鸨子的决定也就说得过去了。
“是石都尉?”红萝忙问。
小丫头摇摇头,“妈妈称呼他们的时候,没有石这个姓。”
红萝顿时面色一沉,怫然不悦,“不是石都尉,几个小官,就要我作陪?妈妈怎么想的!”
这话出口,她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难道……是那个赵总旗?”
“什么赵总旗?”小丫头一脸懵懂。
“就是那个带着一个苦命妇人,在京兆府状告刘氏的都尉府总旗,将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刘氏,彻底击垮的赵氏的嫡公子啊!”红萝激动又期待的看着小丫头,急切等待对方回答。
“就是他?”小丫头自己先震惊了一下。
如今燕平城里都传遍了,赵氏公子宁入职都尉府后,查知了刘氏族人为非作歹的诸多恶行,震怒之下找到了诸多被刘氏残害的平民百姓,把他们聚集到京兆府,为他们击鼓鸣冤,并最终成功为贫苦之人讨回了公道,乃是真正大公为民的好官,名声在外!
小丫头回过神来,顿时欣喜万分,“妈妈就是称呼他们中的一个为赵公子的,还说什么公子来日一定会成为都尉……肯定就是他没错了!”
红萝大喜过望,面色红晕,再也不耽误,抬脚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出了门,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能被赵宁召去作陪,红萝兴奋不已。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多么钦佩赵宁为民做主的人格品性,觉得能去为对方弹琴吹箫多么荣幸,而是因为赵宁如今名声不凡,广受市井好评与百姓尊重。
若能跟赵宁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就能借到对方的光,对她的名气大有好处。
青楼里有名的清倌儿,之所以更愿招待有才书生,而不是有钱商贾,就是这个道理。只有书生士子的诗词文章,才能为她们扬名,带来更多更持久的收入。
一些自持有才、精通诗文的清倌儿,还会用一个免费招待的名头,出题让有才书生作诗,为见面设置重重关卡,末了就能收获许多好文章。
亦或是制造什么红颜知己帮助寒门书生的好故事,并让一些书生用手中的笔加以美化并流传出去,让更多人读到,从而对青楼艺伎产生美好幻想。
凡此种种,说到底,是为了给清倌儿们造势、扬名,最终达到哄抬逼价的效果。
与之相比,“卖艺不卖身”这个噱头,只是起步操作罢了。
如今赵宁这个香馍馍来了,红萝自然高兴不已。她干劲十足的来到雅间,打算使出浑身解数,让赵宁赞她一声好。
但她一进门,就遭受了当头棒喝,她刚刚用最动人的身姿见了礼,还没等用最动听的声音说话,赵宁就不顾她含情脉脉的眼神,手一指,让她也不用表演什么才艺了,直接去陪已经左拥右抱的陈安之。
这让红萝得脸色一下子白了。
“让我兄弟开心了,莫说金银珍宝,你这燕来楼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受都尉府打扰,并且有麻烦就可以直接找都尉府!”
赵宁见红萝面色幽怨,有些欲语还休的委屈,似乎在控诉她不解风情,顿时想起夏荷这模样时,魏无羡、陈安之对他的调笑,不由得气不打一出来,寒声补充道:“若是做得不好,你们燕来楼往后也不用开门做生意了!”
红萝没能达到出门时定下的目标,原本还有些丧气、不满,怎么说她也是众人追捧的燕来楼头牌,多少有些牌面。
但听到赵宁的话,看到赵宁的脸色,想到赵氏与都尉府的强悍,心里立即一慌,就只剩了畏惧,连忙乖巧懂事、温柔可人的坐到了陈安之旁边,再无半分面对普通贵人与书生士子时的清高自持。
陈安之见赵宁把头牌这么果断的让给了自己,心情大好,豪迈的笑了三声,将一名清倌儿推开,直接把红萝抱在怀里,上下其手抓捏一阵,也不顾对方因为吃痛而变得勉强、僵硬的笑容,举杯吼道:“来,干!”
“干!今天谁先倒下,谁就是孙子!”魏无羡喊得更大声。
喝干酒杯,不用赵宁示意,身边跪坐的清倌儿就主动为他斟满。
他看向陈安之的时候,见燕来楼的头牌强颜欢笑,表现得并不好,差些就当场怒斥,好歹是顾及陈安之的感受,才没有出声。。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赵宁前世对这些艺伎就看得透彻。
对她们会心存美好幻想的,也只有无知少年。这样的愣头青,只要进出青楼、窑子几回,就会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对她们柔情相待,只会被她们掏空腰包了,还被她们笑脸下那颗冷硬的心从头到脚鄙夷一遍。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心中最是没有道义,一是权力财富之巅的官员权贵,第二个就是可以跟任何丑陋肥猪缠绵的妓子。
也不是说妓子里就一定没有侠义之辈,只不过这种人只存在于书册上的故事里,穷其一生也见不到。
酒过三巡,赵宁等人渐渐进入状态,陈安之不愧是扬言要一个放倒俩的好汉,嫌弃酒杯太小,让人换了酒碗来,末了又觉得酒碗也不够尽兴,索性抱着酒坛子直接猛灌,很快脸色就白得吓人,眼珠子红得让人心惊。
魏无羡再度被陈安之的粗暴折服,啧啧赞叹道:“从咱们三个第一回悄悄买了酒,躲在树上偷喝,被呛得掉下来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见你这么凶猛过……礼部就这么锻炼人的酒量?不应该啊。”
陈安之抱着酒坛子打了个酒嗝,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喝不过就叫爷爷,现在奉承我已经晚……”
他话没说完,忽的呕了一声,一把捂住嘴,总算是塞住了,连忙起身飞奔去茅房。
魏无羡哈哈大笑:“我就知道,照这么个喝法,这小子肯定最先撑不住,打肿脸充胖子,我……”
他“我”了两声,脸色大变,也是没忍住,捂着嘴就往外跑。
片刻后,陈安之精神抖擞的回来了,环视屋中一圈,颇有虎视眈眈之意,气势不减反升,好似出去的时候,往自己肚子里多装了一个胃。
吐了第一回,就会很快有第二回,第三回。
不到两个时辰,陈安之已经跑出去了六七回,魏无羡也差不多,赵宁本来不会醉的,到底还是没扛住陈安之自杀式的喝法,也跟着跑了几趟。
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陈安之几乎是爬着进门,再也没有山高我为峰的睥睨之气,挥手让所有艺伎退出去,就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直哼哼。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三人,陈安之四仰八叉的看着房梁,明明已经烂醉如泥,连坐起来都没力气,双眼却亮得反常,亮得吓人,好似房梁上有他光明辉煌的未来。
他忽然一字字的道:“徐相前日来了府上,跟祖父秉烛夜谈至天明。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昨日父亲告诉我,从今往后,陈氏跟徐氏不再是对头,让我注意些。而我……也要离开礼部外放,出任实权官职。”
依照常理,陈安之在礼部怎么也得历练两年,绝无可能这么快外放,还出任实权官职——就像新科三甲,得在翰林院先呆上两三年一样。
但唐兴、周俊臣就早早进了京兆府,陈安之提前升迁外调也不是一定说不过去。不过这种反常的安排,只会发生在非常之时。
赵宁眉头微微皱起。
眼下朝堂风云变幻,的确是非常之时。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时势大潮裹挟着改变。这里面免不得有悲欢有离合,有同舟共济也有背道而驰,注定了几家欢喜几家愁。
赵宁忽然理解了,陈安之今日喝酒为何这么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