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 第77章

冯令仪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很惊喜, 在电话里, 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对于孟兰亭的欣赏和满意。

“兰亭, 你做得很好, 我就知道你能说服他的。既然小九答应了, 也不必等到月底, 你们尽快了结手边的事, 我安排你们上飞机出国。”

挂了电话,孟兰亭坐在房间里,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一切,轻而易举,竟然就这么成真了。

冯恪之答应了。

很快, 她就要和他, 还有弟弟孟若渝一道,去往美国, 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就如同做梦一样不真实。

但她知道, 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冯恪之一早就去了司令部, 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她没问, 他也没和她说。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了良久, 终于收拾好心情,换了衣裳,下来, 准备了些伴手礼, 让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周家。

孟若渝暂时还住在周家。

周太太见她忽然来了,十分高兴。邻居王太太们看见巷外停着的汽车,知道她回了,纷纷上门,诸多奉承。

一时间,客厅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近中午,王太太们才渐渐散去。

孟兰亭终于说了自己快要出国的计划,和周太太辞别,感谢她长久以来对自己的照顾和关怀。

周太太闻言惊讶,但很快,就表示了赞同。

“这样很好!你本来就打算留学的!现在结婚了,和冯公子还有若渝一起出国,简直是再好不过!老周知道的话,一定也会很高兴。他一直就觉得你该去读书,否则可惜了!”

她又向孟兰亭表达了自己衷心的祝福。

孟兰亭看了眼坐那里一语不发,显得有点闷的弟弟,笑着道谢。

“你们姐弟说话,我先去做饭,做个梅子排骨。今早街口的肉铺给我留了几根最好的仔排,不肥不瘦,梅子也是新渍的。”

“我帮伯母。”

周太太忙推脱,最后推不过,高高兴兴地和孟兰亭一道下了厨房。做好饭,周教授也从外头回来了。周太太请老闫上桌一道吃饭。老闫死活不肯。孟兰亭也就没勉强他,让他自己去吃。

饭桌上,周教授听了孟兰亭的计划,十分赞同,勉励她好好做学问,日后学成归国,为国效力。随后就眉头微锁,仿佛有什么心事。

孟兰亭问,他才叹息了一声,说早上刚和校长见了个面。

鉴于北方的情势,为避极有可能就要到来的战火,也为战乱中的文脉和教育能得以延续,北方几所著名大学已在考虑联合迁往相对安全的西南内地。

上海是中国最重要也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疯狂的日人,早就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如今虽还一切太平,但迟早想必也要受到波及。

一旦开战,谁也不知何日能够终结。

之大也在未雨绸缪,考虑一旦情况有变,将联合内迁。

消息发酵,人心惶惶。之大诸多教授,有慷慨激扬不惧艰危要随校内迁者,也有思虑摇摆,暗中想要另寻出路的。

“百忧缘国事,一哭岂私情。我一个教书的,讲台何处,我自然是要站在何处。”

周太太大约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慢慢地放下碗筷,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拿起筷子,笑道:“那不就结了!你吃不下饭干什么!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就好了。听说西南那边气候好,不像上海,一到冬天就阴冷阴冷,我早就不想住了!到了那边,说不定你的老寒腿也就好了。”

周教授笑了起来,点头:“也是。吃饭要紧。兰亭,你也吃!”

孟兰亭压下心中涌出的敬佩和感动,笑着点头。

饭毕,她和周教授夫妇辞别,孟若渝送她出来,依然沉默着,到了汽车边上,忽然面露激动之色,开口叫了声“姐”。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孟兰亭打断了他的话。

“周伯父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各司其职,就是对如今国事的最大支持。你先把学业完成,别的,日后再论。”

“你准备好,到时我来接你。”

孟若渝张了张口,愣怔在原地,看着姐姐转身上了汽车,渐渐远去。

……

隔两日,冯恪之带着孟兰亭去了趟南京,和冯老爷辞别。

冯令仪也在。

书房里,冯老爷的神色极是复杂。

欣慰,又仿佛带了几分愧疚。沉默了许久之后,叮嘱两人去了美国后要彼此扶持,相亲相爱,不必记挂自己。

冯恪之答应了,让父亲保重身体。

冯令仪走了过来,凝视着孟兰亭,含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兰亭垂下了眼睛。

冯令仪随后来到弟弟的面前,替他理了下刚才路上被风吹得略乱的短发,微笑说:“小九,结婚了,你就是大人了,要担负起做丈夫,还有日后做父亲的责任,知道吗?”

“我知道。”冯恪之说。

“到了美国,有任何事,记得联系我。”

“大姐,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冯令仪注视着弟弟,含笑点头,笑容里诸多不舍,更是欣慰。

吃过饭后,因他另有别事,需在南京多待两天,而出国的行程安排,实在非常的紧,孟兰亭还有不少事要处理,需先回上海。

冯恪之将她送到火车站,在包厢里安顿好,叮嘱随同的卫兵好生护送,下了车,他站在月台上,挥手和她告别,目送载着她的那节车厢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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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她的那列火车去了,周围也没有了旅人。

刚刚还人头攒动的月台,现在变得空荡荡的。

冯恪之独自继续站着,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

他出神了片刻,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低头,用打火机点了,转过身,慢慢地出了站台,去了。

孟兰亭的视线从火车包厢的窗玻璃看出去,看着冯恪之站在月台上的那个和自己含笑挥手道别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她到达闸北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冯令美亲自来接她的,挽着孟兰亭的胳膊,一边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道:“下午接了小九的电话,说有事不能和你一道回,让我把你直接接到公馆,一起先住两个晚上,等他回来,他再来接你回去。”

“说真的兰亭,我看着小九长大的,头回见他对人这么细心。”

冯令美笑着说。

孟兰亭说:“麻烦八姐了,其实八姐不必亲自来接我的。”

“没事。我最近几天空,何况小九都特意这么说了。”

孟兰亭跟着冯令美出了火车站,来到停车的地方,看见一个英挺的中年军官靠在车旁,仿佛正在等着接人,转头看了这边一眼,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是何方则。

冯令美的脚步顿了一下。

“八姐夫!”

孟兰亭脸上露出笑容,叫了他一声。

“兰亭!你到了?”何方则脸上也带笑。

“我母亲那天过来,你陪了她大半天。谢谢你了。”

“应该的。八姐夫不必客气。”孟兰亭说道。

何方则又看向冯令美,低声说:“我驻地就在附近,所以顺道接你们回去,让老闫先回了。”说着,将行李放进去,又打开车门,等着两人上去。

孟兰亭看了眼冯令美,见她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急忙跟上,向何方则道了声谢。

何方则微微颔首,替她们关了车门,上去,开车回往冯公馆。

他的车开得很稳当。路上,孟兰亭见他二人一句话也无,自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闭目,一路假寐到了公馆,下车进去。

她睡在冯恪之婚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和冯令美的房间同在二楼,斜对面。何母来的这些天,住的也是二楼的一间空屋。吃晚饭的时候,孟兰亭才知道她明早就要回去了。

冯令美挽留。

“娘,你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些天吧。”

“已经住了好些天了。你们都忙,我本来也就是想来看看就走的。看你们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家里还养着些鸡猪,不好总叫邻居帮我喂。”

何母笑着说。

冯令美只好答应:“那我就不送娘到家了。明早送娘到了火车站,会有人领娘一路回去的。”

何母道谢。

孟兰亭对何母很有好感,见她明早要走,自己晚上也是无事,吃过了饭,就到何母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何母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里十来天,就做了好几双鞋,分给家里的佣人,众人都很高兴。孟兰亭进去时,她正做着小娃娃穿的虎头鞋。一只已经做好,黑帮红面,填塞了棉花,软乎乎的,鞋头上的小老虎威风凛凛,很是喜人。

见孟兰亭来了,何母很高兴,让她坐下,说自己这几天没事,做这双鞋,就是想临走前送给她和九公子以后的娃娃穿。

“冯妈他们说你家里不但很有学问,自己也是大学里的先生。你和九公子新婚,我也没什么可送,就做双娃娃的鞋,聊表心意,你不要嫌弃东西粗才好。”

孟兰亭惊讶又感动,连声道谢:“何家奶奶,你辛苦了。”

“不辛苦。”何母笑眯眯地说。“还剩半只,晚上我就能做好。”

孟兰亭帮何母挽绒线花,到了晚上九点多,鞋子做好了,极是可爱,她十分喜欢,再三地感谢,拿了回到自己的房,洗澡睡觉。

深夜,何母睡了,何方则和冯令美夫妇应该也睡了,整座房子也熄了灯火,安静得像是漂浮在这片深沉夜色里的一艘船。

结婚半个多月。

刚开始的那几夜,她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个男人,那人还厚颜得很,在床上对她进行各种烦人的纠缠。

但不过才这么些天而已,她竟然似乎开始习惯了。

这是结婚后,第一个独睡的夜晚。

她忍不住想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入梦,又有没有像自己想起他一样地想起自己。

空荡荡的床,孟兰亭睡不着,索性开灯,将那双虎头鞋拿了过来摆在枕上,歪着头,趴着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戳了戳那只冲着自己瓷牙咧嘴凶巴巴的小老虎,越看,越觉得和冯恪之有点神似,忍不住笑了。

只是唇边的笑还没完全绽开,就又消失了。

她收了虎头鞋,关灯,再次躺了回去。

大约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在朦朦胧胧间,突然听到一声异响,仿佛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因为是凌晨,周围特别安静,所以这一声异响,入耳分外清晰,加上她本就半睡半醒,一下被惊醒了。

感觉似乎是斜对面冯令美的房间发出来的动静。

孟兰亭侧耳听了片刻,没再听到什么新的声音。

正是长夜里,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她翻身,闭目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