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 第66章

裙子领口处的一粒纽扣不见了, 孟兰亭不得已穿走了冯恪之的外套。

她撇下床上那个大约因了倦极, 刚刚终于沉沉睡去的男人, 下了楼, 来到饭店值夜的前台, 叫醒坐在那里打着瞌睡的人, 让给自己安排一辆汽车离开。

像这样的高级饭店, 服务是极其周到的,全天备有专门的汽车和司机,随时为客人提供接送服务。

前台有点吃惊, 并且困惑。

前半夜,冯家九公子挽了女伴上去了。

他是这里的熟客,以前常和一些同是公子少爷的朋友来这里消遣, 但多是通宵打牌, 独自带着女伴到来,还是头回见到。

昨晚当时, 冯九公子被门童引进来的时候, 虽然女伴的头脸被遮挡, 但他也看见了她身上穿的粉色裙子。

现在这个下来叫车的年轻小姐, 显然就是前半夜被冯九公子带上去的那位。

前台起先疑心她是开罪了以脾气不好而闻名的冯九公子, 以至于这时间就独自被赶了下来, 但又见她生得极是美丽,整个人,看起来不但没有半点风尘之气, 相反, 此刻处境虽见窘,但独自下来,吩咐叫车时,态度落落,语气自若,实在难以将她和想象中的身份重合起来。

前台又感到诧异困惑不已。

毕竟是和九公子一起来的女人,不敢怠慢,急忙替她叫车。

孟兰亭在门口站了片刻,饭店司机就驾车来接。

孟兰亭坐了进去,说了周家的地址,汽车载着她,离开了饭店。

凌晨四点不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分,天空黑漆漆的,街边路灯惨淡,空无一人。

孟兰亭忍着满身的酸痛,裹紧身上的外套,靠坐在汽车后座的角落里,闭目,人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司机将她送到周家巷子口。

她昨晚出来时,身边没有带钱,刚才走时,就从冯恪之那里拿了点钱。支付了车钱和小费,下了车,走过巷子,来到周家门前,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昨夜后来,她曾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周太太,说自己看完电影有些迟,就住在学生那里,免得她担心。

周家静悄悄的,周太太和周教授以及暂时睡在书房里的弟弟,此刻应当都还在睡梦里。

孟兰亭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除了身上的冯恪之的外套,换去衣服,爬**,躺了下去。

她感到浑身酸痛无比,骨头仿佛被拆卸了重装一遍似的,想尽快地补睡一觉,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不断地翻涌着昨夜后来的一幕一幕。

后来,他在就要占有她时,突然却停住了,放开了她,叫她滚。

她本该抓住这机会,尽快离开的。毕竟,这和她的初衷相去甚远。

但是后来,她却还是改了主意。

在她来到上海之前,她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和一个此前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很坏的男人纠葛在一起,变成了一团乱麻。

同样,就在昨夜那一刻之前,在她十九岁的生命当中,她也从没有想到过,她竟会主动,和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事。

就在他猝然放开了她,粗声恶气地让她走的时候,她望着枕畔背对着自己的那个汗淋淋的充满了压抑的男人的背影,心中的委屈、恐惧,以及欠债还钱所以要逆来顺受般的淡淡伤感,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虽然对这样的事,她毫无经验可言,但两个人肌肤相贴,如此亲密地接触在了一起,他是那么地想要自己。

来自于他身体的那种灼热的仿佛带着痛感的濒临爆裂边缘似的渴求,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尽管这样,面对自己的眼泪,他最后还是退却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软了下去。

没有了抗拒,没有了厌恶,也没有了无可奈何。

他迷恋着自己的身体,那么想要她,那就满足他好了。

这大约也是她唯一能给的起的他想要的东西了。

既是最大程度的报答,也是心甘情愿。

但是她也知道,这将是自己对他的最后的一次心软和疼惜。

以后,再也不会了。

……

天快亮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

雨不小,落在头顶的屋瓦之上,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

孟兰亭蜷在被子里,闭着眼睛。

“啪!”

一滴灼热的汗水,从年轻男人的额头上滚落,溅在了她的胸脯之上。

“兰亭……兰亭……你别哭……”

男人小狗似的,一颗颗地舔去她面颊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掉出来的眼泪,温柔的,充满了快活和满足似的低低的呼唤之声,跟着在她耳畔再次响了起来。

孟兰亭一下从打盹中的朦胧幻梦里惊醒,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心口波波地跳。

她烦闷地翻了个身,将脑海里的画面驱赶出去,用被子将自己身子裹得更紧,连头也蒙住了。

“啪!”

“啪!”

但是耳畔,竟然真的又传来了声音。

是敲门声。

孟兰亭一下睁开眼睛。

敲门声在继续。

孟兰亭拉下被子,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点朦胧天光,看了眼书桌上的时钟。

早上五点四十分。

在寂静的落雨清晨里,这一阵的敲门之声,听起来分外的清楚。

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是连续的,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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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兰亭的心跳得更加快了。

她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了。

也料想他或许还会来找自己一次。

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拖着酸痛的腿,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匆忙穿好衣服,正要出去,早起的周太太已经比她先快一步,出了房间,打开了门。

“冯公子?这么早,你有事吗?”

孟兰亭听到周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诧异。

“太太,兰亭呢?”冯恪之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克制的带着礼貌。

“兰亭?她昨晚和几个学生去看电影,后来打电话回来,说太晚,就住学生那里了。还没回吧……”

“兰亭!”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冯恪之仿佛走了进来。

孟兰亭急忙拿了他的衣服,卷在手中,打开了门。

冯恪之停下了脚步。

周太太转头看见她,有点惊讶:“兰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早上刚回没多久。伯母你还没起来,所以没看见我。冯公子找我有点事,我和他出去说。”

孟兰亭面带笑容,拿起屋角后的一把雨伞,走了出去,转头对冯恪之说:“你出来。”

她撑起伞,自顾朝着巷口快步走去。

还很早,天刚刚亮,又下着大雨,瓦屋草墙默默矗立在清晨的雨帘里,附近不见半个人影。

冯恪之跟在她的后面出来了。

一个撑伞,一个淋雨,到了巷口,孟兰亭收了伞,自己上了他的车,坐在后座,等他也跟着坐在了自己的旁边,淡淡地说:“我留的字,你没看见吗?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她在字条上说,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他不必有任何负疚,更无须负责。但不想再见面,往后各自有路要走,分别保重。

雨下得越来越大。

片刻的功夫,巷子里不过一个来回,他的身上就湿透了。

雨水也打湿了他的发。头发凌乱地垂落在他的额前,水滴沿着发脚,不住地往下滴落,他双眼泛红,模样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看了她片刻,忽然伸出双手,将她紧紧地抱住。

孟兰亭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兰亭,昨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的。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对你是认真的。你是我的人了,我是不可能不要你的。等下我就立刻去告诉家里人,我们尽快结婚。”

他的双唇带着雨水的湿冷,贴在她的耳畔,一边亲吻着她的肌肤,一边不断地说道。

孟兰亭并没挣扎推开他的怀抱,只是偏过脸,避开了他的嘴,这才转回脸,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冯恪之,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留下的条上的字,就是我的心里所想,字字是真,没有骗你。”

“我不需要你负责,更不会嫁你的。往后,你再不必来找我,免得像现在这样自寻烦扰,更是徒增我的烦扰。”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

冯恪之定住了,看着她,慢慢地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忽然又死死地抱紧了,仿佛一松手,就生怕她突然跑掉似的。

“兰亭你别胡说了。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昨晚我一时想不开,真的太混帐了,我就是欠管教。你只管打我骂我。等你消了气,我就带你回家结婚。”

他仿佛置若罔闻,嘴里自顾说着。

孟兰亭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冯恪之的脸色渐渐地难看了起来,眼底浮出懊丧的神气,终于,慢慢地,再次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我不明白,后来我叫你走了,你为什么又勾引我,让我做下了错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抑郁极了。

“冯恪之,昨晚你不想要我吗?”

孟兰亭轻声问他。

他一顿。

“我知道你想要我,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咬牙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记恨我!我是混帐,但不是没给你机会。好几次,只要你开口,我冯恪之再不要脸,难道真会仗着替你找回来弟弟这么点小事,强行要你让我睡?”

“帮我找回弟弟,于你是小事,但于我,是极大的恩。”

“冯恪之,不管你喜不喜欢听,这是事实。昨晚的事,原本不该发生,但已经起了头,那就做完。既是报答谢意,但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半点被迫。”

她顿了一下。

“后来你对我也很好……所以,你完全不必有任何的负担。”

冯恪之仿佛呆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就这样吧,往后各走各路。”

孟兰亭将他的衣服放了下去,拿了雨伞,转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低头匆匆往雨巷里去。

她走了十几步路,身后,冯恪之突然下来,追了上来,从后,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兰亭……我会改的,以后我再也不对你乱发脾气,我让你管,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要是下次我再得罪了你,我自己走,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他带着祈求般的声音,发自身后,传入耳中。

孟兰亭停住脚步,站了片刻,没有回头,抽回自己的手,低头,踏着水淋淋的隙间生了青苔的雨巷里的石板路,继续朝前而去。

“孟兰亭,认识这么久了,你就没有半分喜欢过我吗?”

她走出去几步路,听到身后再次传来他压抑的声音。

孟兰亭眼眶忽然发热。

她慢慢地转过头。

他站在身后的巷口里,雨水不断地浇在他的头脸和身上,一动不动,隔着雨帘,双眼看着自己。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冯恪之,说实话,我不相信你。不是不相信现在的你。而是人还有以后。现在你的话,我知道是出于真心实意,但以后呢?”

“我不想拿我的下半辈子去冒这个险。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另一人。”

“对不起,你回吧。”

孟兰亭说完,转头继续朝前走去,直到走完了这条悠长的雨巷,再没有回头。

身后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快到巷尾时,她远远看见周太太撑着伞,站在那里,正在这边张望,面带疑惑,忍住就要掉出的眼泪,急忙压低伞,飞快擦干。

周太太走了过来,看了眼她的身后,狐疑地问:“兰亭,你和冯公子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一大早来找你?”

“就有点事,刚才已经和他说清楚了。没事了。”

孟兰亭怕她再多问,低头匆匆走了进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