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 第60章

他的目光阴郁, 却又仿佛带了些孩子气般的执拗, 就这么看着自己, 眼睛一眨不眨。

孟兰亭一顿。

应“心疼”, 或是“不心疼”, 听起来, 难免都有几分疑在和他打情骂俏的感觉。

她移开视线, 转身朝书桌走去。

“冯恪之,半夜三更的,别发疯了!赶紧走吧……”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 试探般地,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要离开的脚步。

“兰亭, 别对我这么凶……”

孟兰亭正在气恼挣扎, 耳畔一热,传来了一道低低的话语之声。

她一僵, 感到自己那侧耳朵连同被呼吸吹到的脖颈, 瞬间仿佛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急忙偏了下头, 避开他靠近的那张脸。

但耳根已经暗暗地烫了。

“冯恪之!”

她低声叱他, 声音里流露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兰亭, 我有话想和你说。要是不说出来,晚上我是没法睡觉的。”

“奚松舟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 给你带去了很多的麻烦和难过, 不仅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现在也是……”

他略一迟疑,小心翼翼地看了孟兰亭一眼。

“但是有些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譬如我给钟小姐捐的那座楼,不管你信不信,其实当时,我就是想看你的反应,我大约是希望你能嫉妒吧……我真的太蠢了。”

孟兰亭一怔。

“我并不是为自己辩解。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是事实,我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我确实**。我只希望,你现在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孟兰亭望他。

他低着头,双目凝视着自己。

“那天早上,我在周家外头等到你出来,你骂我,说你也不知道我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一开始,除了被你吸引,也是有点不服输吧。”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这到底算不算是爱。但我想得到你,想每天看到你,和你在一起,更想对你好一辈子。”

“我从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他的声音停住了。

两人靠得是如此的近。

年轻男人体温,灼热得可怕,仿佛燎人的火苗子,透过了薄薄的睡袍料子,正一寸寸地暗暗渗入她隐在衣物下的肌肤里。

耳畔静悄悄的,孟兰亭听到了发自胸腔下的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灯光柔和,她垂颈而立,墙上身影,宛如一支静静的睡莲,睡袍的衣领因方才的挣扎散开了些,脖颈下露出了一段漂亮的锁骨,再往下,衣襟遮掩之处,一抹暗痕,若隐若现。

“兰亭……”

冯恪之嗓子一阵发紧,情不自禁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软凉的发梢,碰到了她的面颊。

“兰亭……”

他又叫了一遍,在她耳畔呢喃般地重复着。

“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我大概永远也叫不腻……”

“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证明给你看……”

面颊正烫着,被他指尖碰触,犹如忽地沾了一朵从天飘零而下的雪花。

孟兰亭眼睫微微一颤,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猝然后退了几步。

冯恪之肩膀动了动,似乎要跟上。

“你别过来了!”

孟兰亭立刻说道。

冯恪之脚步一顿。

他在追求自己。

但孟兰亭无法想象自己和冯恪之共度一生的情景。

倘若因为一时的心软而从了他的追求,她不知道日后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她喜欢数学公式,它们都是可以被推导,被证明,被掌握的。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人生也是如此。

弟弟已经没了,她只能重新开始自己新的步调。

留学,就是她可以预见的,也能够掌控的新的人生之路。

而眼前的这个追求者,显而易见,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掌握的范畴。

她不敢,也不愿冒险,去赌一个英俊浪子的心。

她定了定神。

“冯公子,我感激于你这样的坦白。但是很抱歉,就算没有你的那些过往,你也不适合我。”

“你不是我理想的能够共同渡过下半生的那个人。”

她说道。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了冯恪之的耳中。

冯恪之没有动,但片刻前,眼底的那片柔和的目光,渐渐地凝固住了。

“是因为奚松舟吗?”

他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桌上的那只装着泥土的玻璃瓶上,看了一眼。

“他才是你理想中的对象?”

他问。

冯老爷对自己的好,冯家姐姐们心照不宣的期待,种种的人情,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地将自己收罗,越陷越深。

对于孟兰亭而言,这种感觉在今夜,当她身处周围几乎全部都是带着某种特定含义的目光的观看里,一度更是达到了顶峰。

既然不作考虑,那就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和他彻底把话说清楚,免得再这样拖下去,于自己,于对方,还有他的家人,都是羁绊和负担。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眸。

“冯公子,你大约不知道,从前在我得知我有一位从小定过婚约的未婚夫后,也曾想象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而在知道是你后,真的,你和我的想象差距,太过遥远了。”

“说实话,倘若我预备考虑感情的事了,那么奚先生,确实比你更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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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回答了他的质疑。

也清楚地感觉到,冯恪之的身影变得僵硬了。

房间里,陷入了静默。

孟兰亭站了片刻,从他身旁走过,打开了门。

“很晚了,请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冯恪之慢慢地转过身,终于迈步,走出了房间。

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孟兰亭望着他的背影。

“孟兰亭,是我的态度不够诚意,还是不够卑微?”

“你要这样对我?”

他转过脸,一字一字地问,目光阴暗,声音艰涩。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眸,将门在他身后轻轻地掩上,闭合。

她不知道冯恪之在门外又做了什么,是依然停留着,还是很快就离开了。

她自己靠在门背上,一动不动,想起片刻前他回头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感到心口阵阵发堵,闭目了片刻,等眼睛里涌出的那阵热意渐渐消散,走回到那张最是适合做公主梦的漂亮的床前,躺了下去。

这一夜里剩下的时间,过得非常平静。

第二天早上,孟兰亭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了好一会儿,估计冯老爷和儿子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饭,这才下去,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原来冯恪之一早就已经走了。

“说回上海有事!”

冯老爷提及儿子大清早突然离开的举动,语气里还是带了点抱怨和失望。

“什么事这么急,昨晚还一声不吭,一早竟说走就走!连我叫他等你下来,先和你话个别也不肯!”

孟兰亭感到微微意外,但也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陪了冯老爷片刻,就提出告辞,说打算回一趟老家。

“谢谢伯父之前为我打听到的关于我的弟弟的消息……”

一提及弟弟,她心里就又是一阵难过。

顿了一顿。

“去年底我出来时,有点匆忙,家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置。现在也该回去了。”

这一次孟兰亭过来,冯老爷本是想留她长住的,自然极力挽留。

孟兰亭婉拒,但态度颇是坚决。冯老爷也体谅她的心情,虽不舍,亦不再强留,说派人送她一程。

冯令美和昨晚留宿在这里的几个姐姐也陆续起了床。

弟弟对孟家小姐的态度改变之大,但凡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就在昨晚,看着弟弟和孟家小姐出双入对,宛如璧人,大家都还乐见其成,背地里已经开始咬起耳朵,无不期待。

没有想到,不过一夜过去,不但弟弟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跑了,现在连孟兰亭也说要回老家了。

几人一头雾水,更是有些失望,但在孟兰亭的面前,也不好表露。

在冯老爷的挽留下,孟兰亭在南京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踏上了回乡的路,路上辗转数日,终于顺利抵达县城家中。

距去年底她离家奔沪,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但这一趟回来,触目,无不是物是人非之感。

她在去往南京之前,就已经和周教授夫妇讲过,最近要在老家复习读书,等到了下月,再回去参加考试。

孟兰亭打起精神,见过族人的面后,替弟弟在父母的身边立了一个碑,又处置了剩下田产的事,随后在家中住了下来。

小地方的光阴,静如深水。孟兰亭每天埋头复习,再不多想别事,只等时间到了,就去考试。

一个月后,那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院中蝉鸣阵阵,孟兰亭穿着一件天青色的旧竹布衫,坐在父亲旧日书房的那面南窗前,埋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已经想了两天,突然灵光一现的难题。

“孟小姐,电报!上海发来的!”

县城邮局的派送人对孟家十分敬重,一收到电报,不顾大太阳,立刻给她送了过来。

这封突然抵达的发自上海的电报,宛如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彻底地打破了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心情。

是一个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天大的好消息。

也同样是一个她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极大的坏消息。

她以为已经没了的弟弟孟若渝,竟然有了新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