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那一幕虽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确实是万分侥幸罢了。
回来的路上, 没什么人说话, 几乎全都沉默着。
因为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受了不小的的惊吓, 孟兰亭让丁昆仑等人先送她们回去, 自己和另个同路的本地男学生一道回。到了周教授家门口的附近, 远远看到窗户里亮了灯,也不早了,知道周教授夫妇回了。
孟兰亭说到了, 让男生也早点回去,免得家里担心。
男生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
孟兰亭目送男生身影渐渐远去,今晚那种没有在学生面前流露出的后怕和惊魂未定, 才终于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她感到一阵头晕, 伸手扶着墙,定了定神, 怕周教授夫妇担心自己的去向, 勉强拖着疲软得像是灌满了铅的双腿, 转身朝前, 走了几步, 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有人叫她:“孟小姐!”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一个男的从身后巷子的阴影里,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孟兰亭一下就认了出来, 是今晚随了冯恪之一道去过现场的一个宪兵, 因为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脸,她印象深刻。
她的神经再次绷紧了,心脏砰砰地跳,只觉头痛欲裂,双腿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鄙人马六,宪兵团的人,敬告孟小姐,往后不要再掺和这种事,这不是你的事!顺便,也请孟小姐转告那些学生,他们的第一要务,是读书,不必行如此不必要的流血之事。”
“此次予以放过,没有下回!抵抗之战,迟早之事。倘若他们想要报效国家,等日后起战,大可以投笔从戎。”
“中国四万万人,并不是只有他们是热血之辈。”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
孟兰亭看着这个来去如风的宪兵的离去背影,整个人仿佛彻底虚脱了,一阵头晕耳鸣,再也支撑不住,人靠着墙,滑了下去。
马六背完了被吩咐的话,刚转过身,忽然觉察身后动静不对,转头,看见这个孟小姐竟倒在了地上,双目闭着,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赶紧叫了两声,见她没反应,想扶她,手伸了出去,又不敢碰,干脆跑了回去,冲着一辆停在路边阴影里的汽车喊:“冯公子,不好,孟小姐被我给吓晕了!”
冯恪之正靠坐在车里,抽烟。
黑暗里,夹在他指间的一点香烟的红光,半明半灭,闪烁不定。
“我发誓,我只是背了你叫我说的话而已,啥子都没干!”
“是不是我长得太凶了?”
马六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沮丧。
冯恪之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今晚她的那张脸。
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双颊却又泛着艳丽得近乎不正常的红晕。
冯恪之心里骂自己是乌龟儿子**,两条腿却再也管不住了,丢掉香烟,推开车门下去,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而去。
赶到巷口,借着路灯的光,他看见一团身影,就软在距离自己及不过十几步外的那片墙角跟前。
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来不及细想这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感觉,正要奔去,突然,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他看见已经有人朝她跑了过去。
周教授夫妇刚刚和朋友聚会完毕回来,发现孟兰亭出去了,看她屋里留下的痕迹,仿佛是临时有事急匆匆走的。
已经过了十点,不早了,她一个年轻小姐,还生着病,这么晚了,独自去了哪里。
两人很是担心,想出来找找,打开门,找了一会儿,周太太就看到一团人影倒在距离家门口不远的一段墙边地上,赶紧跑了过去,认出是孟兰亭,哎呀一声:“老周!快来!兰亭在这里,晕过去了!”
冯恪之慢慢地后退了几步,隐身在黑夜的暗影里,看着那对教授夫妇将孟兰亭唤醒,搀扶着她,走进了那扇漏出了一片灯火颜色的门。
然后,门在他的面前,关上了。
他在墙影里默默地站了片刻,听到马六追了上来的脚步声,双手插兜,转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马六一头雾水,看着冯家公子掉头回来的身影,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个晚上到底都在干什么。
最近这一个月,包括自己在内的这支预备参加军事竞赛的宪兵队队员,完全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里度过的。黑暗之程度,甚至到了连大洋和大新书寓头牌的魅力也开始下降的地步。偏冯家公子不但亲身上阵,听说干脆连冯公馆也不回了,一连十几天,全都宿在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室里。
对着这么一个红了眼睛的黑脸上司,谁敢打退堂鼓?怕惹恼他掏枪崩人,全都跟着玩命地练。
今晚上,才刚结束了一场体能训练,马六回到宿舍,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才眯眼,突然起了一阵警铃,知有行动,冯参谋亲自带队,当时打了个激灵,赶紧叫人出动,全副武装跳上了车,从龙华镇一路狂飙到了曹渡。
他本以为有什么大鱼要抓,没想到是十几个闹事的学生,顿时生出一种杀鸡用牛刀的无力之感。
这就算了,当冯公子是心血来潮,想玩儿——他搞不懂的是,那十几个学生,看着分明是有点问题的,平时轻易不出动的宪兵司令部的人,这样一路杀去,最后居然啥也没干,只见冯公子绕着那个漂亮的孟小姐走了两圈——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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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算了,反正他也不想抓学生,巴不得早点回去睡觉,好应付明天的训练。
叫他彻底迷糊的,是自己刚才被差遣干的事。
“冯公子,你腻了钟小姐,又看上了这个孟小姐?”
马六的神经再大条,也终于怀疑了起来,想起冯家小九爷的风流之名,顿时醍醐灌顶,脱口而出。
“操.你的**蛋!”
冯恪之骂了一句,上了车,啪地关上门,发动汽车。
马六缩了缩脖子,怕他恼了会把自己丢在这里,赶紧闭嘴,跟着跳上了车。
汽车发出一阵轰鸣声,迅速离去。
……
孟兰亭被周教授和周太太扶着进了屋,脱了衣服躺下去,喝了半杯温水。
夫妇俩从她口里得知了今晚发生的事,又是担忧又是庆幸。本要叫医生过来再给她瞧瞧,孟兰亭婉拒了,说刚才只是自己太过紧张,现在已经没事了。
两人见她精神看着确实好了点,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喂她吃了药,叮嘱她睡觉,替她关了灯,轻轻地带上了门。
外屋,周教授夫妇低低的议论声和脚步声渐渐消失,伴着电灯开关拉灭的声音,耳畔终于彻底地宁静了下去。
房间里很黑,一缕昏暗的路灯的光,透过那片蓝色的麻纱窗帘,从外面顽强地透了进来。
吃的药有助于睡眠,前两个晚上,她吃了后,很快就会昏睡过去。
但今夜,药力也没法催她入眠。
她再也睡不着了。耳边是今晚冯家儿子脚上那双皮靴在自己身边走动时发出的脚步之声。闭上眼睛,就是他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幕。
孟兰亭疑心他是发现了那张被自己踢到机器下的东西。
就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这种犹如直觉般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她会如此恐惧的缘故。
她无法想象,倘若他当时要自己挪开脚步,露出了身后那张机器下的纸,那么该怎么办。
万幸的是,可怕的一幕,终于还是没有发生。
这原本只是她当时的短暂直觉,她不确定,并且,事后,也不相信,以冯家儿子的恶劣品性和他天然的立场,他会去理解这些学生的**和赤子的心。
但是现在,这个疑虑变得摇摆了。
那个自称马六的宪兵团的人,虽然没有提,但说的那几句话,活脱脱就是冯恪之的口气。
难道,真的是他出于同情和理解之心,放过了自己和那十几个一道的学生,随后因为两人之间的种种怨隙,不愿再见自己,才叫这个马六前来予以警告?
孟兰亭被这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一夜无眠。
第二天的早上,周太太见她双目浮肿,面容憔悴,叫周教授到系里替她挂个假,坚持要她留在家里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就是去了学校也做不好事情,于是听了周太太的话,留在了家里。
周太太打了电话,将医生请了过来,替她重新量了体温,打了一针,叮嘱她好好休息。
孟兰亭睡了半天,下午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屋客厅里传来周太太和人轻声的说话声。
奚松舟回了,过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