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橘生淮南 第75章相见恨晚

洛枳坐在商厦一层的咖啡店角落,边打哈欠边等待周六仍在加班的洛阳。她点了一杯白巧克力摩卡,然后就托腮坐在桌边,用调羹将上面的奶油抹来抹去,时不时微笑。

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那天她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了。打车回学校的时候路过麦当劳,盛淮南让她在车上等,几分钟后捧着两杯热饮和一个纸袋走出来,递给她说:“冻坏了吧?”

她想着,像当时一样,将咖啡杯贴在脸颊上,好像还能感觉到那天清晨的温度。

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江百丽竟没有睡,像个女王一样坐在上铺,睥睨众生,在洛枳小心翼翼地踏入房间的那一刻,笑得奸诈万分。

洛枳知道之前的几个晚上她推迟海底捞的约定,都因为和戈壁一起出去了;而她从“糖果”落荒而逃之后,顾止烨陪她到深夜,虽然没什么承诺,可也足够暧昧。

“恭喜你啊,”洛枳吐掉漱口水,抬头仰视沐浴在晨光中的女王,“前几天还哭哭啼啼呢,现在就在两个帅哥中间左右为难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百丽笑了,普通女孩子的虚荣和羞涩背后,却有一丝丝无奈。

洛枳钻进被窝,迷迷糊糊渐入梦乡的时候,忽然听见上铺传来江百丽有些沙哑的声音。

“昨天晚上,我们在包房里的时候,戈壁也和陈墨涵的一群大学同学在唱歌。我猜,他一定还是唱得那么好听,一定让陈墨涵在同学面前很有面子。”

洛枳在清浅的梦中叹息。

“在顾止烨唱那首歌之前,我忽然收到了他的短信。他说,他还记得第一次和我去KTV,点了一首《独家记忆》。他当时很想把这首歌唱好,狠狠地震慑一下我这个土包子,哈哈。”

百丽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许久才慢慢地说:“他说后来好可惜,不知道怎么就迷上了胡乱飙高音,秀难度,唱小众摇滚,却忘记了认认真真地给我唱一首口水歌的感觉。”

“抱歉,终于把材料都送上去了。越到过年前越忙,来实习的三个学生一个比一个没用,交代的事情办不好,就知道坐在那儿刷网页挂QQ。”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洛阳从远处跑过来,坐到洛枳对面。

“实习生不是常常抢着干活儿吗?”洛枳有些疑惑。

“我们部门的这几个不是走正常招聘程序进来的,都是主管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孩子,来这儿干活儿只是为了开个实习证明,以后简历上好看点儿。”

洛枳点点头:“去哪儿吃饭?这顿饭可是我无意中敲诈出来的。”

洛阳笑了,表情有点儿尴尬和无奈:“你想吃什么?”

洛枳仰头想了想:“我听说南锣鼓巷有家蚵仔煎,你看怎么样?”

冬天的南锣鼓巷有些冷清,巷子两侧的特色小店有许多都早早关门了。洛枳从岔路口拐出去,急急地跑到一扇木板门前轻轻推开,然后放松地长出一口气:“哦,还好,没有打烊。”

店很小,只有三张石桌,看起来像住家专门开辟出一个小客厅做生意似的。冰柜里有许多台湾产的罐装饮料,点餐时洛阳拎着一罐嫩绿色的饮料苦着脸问洛枳:“这个芭乐……是不是‘香蕉你个芭乐’的那个芭乐……”

洛枳被他的绕口令逗笑了,点点头:“好像是。”

饭菜上得很快。洛枳中午没吃饭,一直低着头攻击鲜嫩的蚵仔煎,也没有注意洛阳许久没有动筷。她终于吃完,喝了一大口阳桃汁,才发现洛阳面前的凉面几乎还是满的。

“你不饿?”

“不饿,中午吃了两人份的工作餐。”

“拿给我吧,我没吃饱。”

洛阳笑了,把盘子推给她,自己靠着石桌旁边的书架闭目养神。很久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到桌上的蚵仔煎、凉面、洋葱圈、鱿鱼圈被一扫而光,只剩下一点点残渣。

“饱了?”

“嗯,”洛枳低头用面纸擦擦嘴,“有点儿撑。”

“有什么高兴事吗?我看你好像气色不错。”

洛枳抿嘴笑起来,眯着眼睛不回答。

然后就是更长时间的沉默。店主和服务员都在门后另一个房间里聊天,有些清冷的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相对无言地坐着,死盯着面前的盘子。

“票已经订了吗?”还是洛阳打破了沉默。

“明天直接去火车站碰碰运气,学校附近的订票点没有卧铺。”

“我大年初一的时候才能回家,上个月订了机票。如果你明天买不到票,赶紧给我打电话,我帮你联系一下我们公司用的那个代理商,实在没办法就坐飞机回去吧。”

洛枳点头,歪着脑袋忽然笑了。

“笑什么?”

“没,”她笑眯眯地摇摇头,像只善良的小狐狸,“这个气氛……没什么可说的,我还是回学校吧。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我会闭紧嘴巴的。”

洛阳有些啼笑皆非:“那你原本想问什么?”

“你当时电话中提到的‘她’。”洛枳索性直视他,不再东拉西扯。洛阳还是笑,笑得越来越淡,最后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出神。

上午在印刷间签字赶制材料的时候,他闻着复印机独有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忽然很想吐,有些眩晕。想起下午即将见到洛枳,那个还在校园中纯纯的妹妹,低头再看看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鞋,洛阳有些恍惚。等待材料送达的五分钟里,他用代理IP登录了Z大的校园网,只是工作了半年,曾经的学生时代就恍如隔世。BBS上面因为校园热点事件盖起的口水高楼,在他看来无异于过家家的小朋友垒出的沙堡。

洛阳回过神来,苍白的灯光下,洛枳清澈的眼睛正不依不饶地紧盯着自己。

“一个小师妹,以前关系不错,大一都快念完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就退学了。你嫂子对我们有点儿误会,不过后来澄清了,就这么简单。”

洛枳愣了一下,低下头微微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笑着点点头:“算了,我不问了。不过,哥,我希望你能珍惜念慈姐。”

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嘱托肉麻而无意义,洛阳却并没有笑她。

她说让他珍惜陈静,却不敢问,他是不是真的如她一直以来所想的那样深爱着陈静。

“还用你说?傻丫头。”

“那就付账。”

洛阳无奈地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喊了服务员结账,一边掏钱包一边顺口问:“上次在牛排店门口,那两个人是谁?一男一女。”

洛枳愣了一下,旋即摸摸鼻子:“没谁,都过去了。”

洛阳也不再追究。所有一言难尽的故事,他们都学会了不再刨根问底,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再去聆听细节。很多时候彼此所需要的不过是询问时表现出的关切而已,所以干巴巴的一句简介,就已经足够了。

洛阳看着洛枳消失在学校门口,才转身钻进了等在一边的出租车里。

连着几天加班连轴转,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刚打开公寓的门,他就看到带着黑眼圈的室友从厨房端出泡面,端坐在客厅一边吃一边看中央六台的国产电影。他疲惫地打了个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连衬衫都没有脱。

一觉就睡到早上八点,他竟然连睡了十二小时有余。

而且,竟然梦见了她。

洛阳梦见丁水婧在接到第四个电话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关手机的样子,嘴角带着乖乖女的笑容,手指却坚决地按下了关机键。这个画面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是一个片段,夹杂在其他乱七八糟的梦中间,显得很突兀。

可他醒过来的时候,不记得所有连续不断的乱七八糟,唯独记得这个短暂的瞬间。

冬天的阳光洒在被子上,浮尘在空气里招摇。

那时候,讲台上的老田正十分投入地讲着三位一体。

“圣父、圣子、圣灵,这三者的关系会有多种不同解释,其中也产生了很多矛盾和纷争,最终导致了基督教的一次分裂,我们常常谈起的天主与东正的分歧之一就是对这三者关系的不同理解。一会儿我们的讨论课就从这个话题和宗教战争开始说起。”

丁水婧在纸上随手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手牵着手,大人吐出一个烟圈一样的东西,她给它加上了个尾巴,在边上写上“Hi,holyghost(你好,圣灵)”。她正要给大人的头上画上光圈,描了一半,本子就被老师抽走了。

“大家看,丁水婧同学的画充分揭示了东正教的观点。”

底下有善意的笑声和掌声,洛阳看了看丁水婧的侧脸,她的嘴角微微地上翘,眼睛里满是俏皮的得意。

洛阳窝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起床,闭上眼睛就好像听到了老教室里空荡荡的笑声。

几乎每堂课,老田都会拿丁水婧的画来当辅助讲义,大家习以为常。中世纪史是一堂公共选修课,主讲的田学平是历史系有名的包公脸,因此选课的学生并不多。

丁水婧为大家所熟悉,只是因为第一堂课里,她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居然在本子上画老师的漫画。老田一招“空手夺白刃”把画纸抽走,对她怒目而视,然而丁水婧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平静地问:“老师,您看,我画得像吗?”

回想起来真的很奇怪,这堂课开设了多年,课堂气氛一直死气沉沉,那天竟有几个同学起哄说,展示一下看看吧。一直都板着脸讲课的老田自己偷偷看了一眼,扑哧一声乐了,大家就更壮着胆子说展示一下、展示一下。

果然很像,老田的招风耳、黝黑的脸膛和招牌的歪嘴笑容——底下笑成一片,居然还有掌声。老田说:“要不是你画得像,我都懒得管你,来,上讲台来自报家门吧。”

“大家好,我叫丁水婧,是国际政治学院国际法专业的新生。”

老田扬扬眉毛说:“哟,我还以为小才女是艺术学院的,下次别画得那么好,我就不会注意到你了。有时候天赋也是一种负担呢。”

丁水婧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耸耸肩膀说“谢谢老师”。洛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在丁水婧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从后面递给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好,我是数学系的洛阳,已经大四了,就在你身后,认识一下。”

十分轻浮的搭讪。

一年后的毕业生酒会上,洛阳站在台上敬酒发言,底下的同学忽然起哄,让模范情侣洛阳和陈静讲述恋爱史,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讲。洛阳并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底下熟悉不熟悉的种种面孔看得他头皮发麻。不过也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毕竟在别人看来,他和这种热闹温馨的场面再契合不过了。

“就那么认识了呗。”他随口说。

“高中同桌而已,”陈静在一旁温柔地接上,“高一时还是我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啊,原来是嫂子主动啊。我们大家误会了这么多年啊,老大太不像话了。”宿舍的老三在底下起哄。

“你以为我像你啊,搭讪漂亮小姑娘是我干的事吗?”

洛阳自己刚说完,就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愣住了。

那一刻,他好像又看到丁水婧转过身来,好看的脸上是慵懒的笑容。“嗯,我最讨厌数学。你好。”

和丁水婧这样打过招呼之后,两个人就再没有说话,下一周的中世纪史课前,洛阳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丁水婧坐在第一排朝他招手,脸上是落落大方的笑容。于是他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

丁水婧的桌子上有两本书,一本是老田指定的教材《中世纪简史》,另一本实际上是她漂亮的涂鸦本。丁水婧听课很不认真,总是在书上面涂涂画画,有时候老田不知道说了什么触动了她,她就会很快地翻开涂鸦本,乱写乱画一阵子。

丁水婧永远都坐第一排,画的画永远会被老田发现,被发现后她也不怕,仍然懒洋洋地在下面接老田的话茬儿,一老一少、一唱一和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温馨。洛阳脑海中对于中世纪史那门课的知识已经所剩无几,然而他始终记得丁水婧频繁振动的手机。她似乎有那么多的朋友,短信不断,噼噼啪啪的按键声像冬日的柴火烧得正旺。

那天正好是期中课堂即兴辩论会,法学院的学生和历史系的学生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慷慨陈词。老田也意气风发地参与评论,好像岁月倒流,皱纹都舒展开了。最后老田终于想起了丁水婧,在下课前,他带着一脸饶有兴味的笑容看着丁水婧说:“我们的画家同志想说点儿什么吗?”

当时,丁水婧刚刚推了洛阳一把说“你看你看”,冷不防被点名,发出了很响亮的一声:“啊?”

洛阳听到了笑声,很善意的笑声。大家都把这个小妹妹当成迷糊而又搞笑的角色。她是课堂的吉祥物,所有人都很喜欢她,常常会有人在进教室的时候和她打招呼。洛阳问起,丁水婧往往会恢复一脸懒懒的表情说:“其实我不认识。”

丁水婧慢慢地站起来,先是看了洛阳一眼,然后朝老田笑笑,像个孙女一样讨巧的笑容。大家都因为她奇怪的安静而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等待着她说出和以前一样卖乖的笑话。然而,丁水婧温柔的声音、流畅的语言和脸上天使般的笑容使气氛来了一个逆转。

那天丁水婧的侃侃而谈让老田很高兴,洛阳却很困惑。老田做总结的时候,洛阳问丁水婧:“你刚才推我想要说什么?”丁水婧连忙翻开涂鸦本,指着上面的一个人头说:“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刚才说‘信仰是思想懒惰的一种表现’的那个男生?”

大大的鼻子和善良的眼睛,还有一头乱发。

“嗯,像,当然。”

丁水婧很得意地笑了,又在本子上面涂了两笔:“你看,现在他像不像老田?”

洛阳差点儿一口水没喷出来,果然,丁水婧的这个举动让洛阳一瞬间怀疑,发言的男生是老田的私生子。

让洛阳欣赏的是,她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大家对她发言的赞赏——毕竟,能做出那么精彩大方的即兴演讲的人不可能是不懂得体察观众的人,可是丁水婧就像习惯了一样,并不是出于羞涩和谦虚而与洛阳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才懒洋洋地没什么兴奋和骄傲。

因此洛阳没有夸她,没有像对其他女孩子一样笑得很温和地说:“啊,谁说美女肚子里没有墨水?”

洛阳从来都不是喜欢计较输赢和气势的人,他心里通透,做事稳当,人缘也极好,自然不会在她面前自卑。可是不知道怎么,他就是不想夸奖她,不想让她像对待别人一样,诧异地看自己一眼,然后淡淡地说:“哦,谢谢,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好像这样自己就会在丁水婧心里被划归为某类俗人,再也没有变得特别的可能。

特别。洛阳在那间旧教室里盯着琥珀色的光影,慢慢地、慢慢地,开始感觉到胸腔中的心脏格外有力地跳动起来,怦怦,像强劲的水泵,连带耳边也开始轰鸣。他回过头看她,发现她也正侧过脸看自己,笑得俏皮,里面包裹着一丝过早显露的默契和随之而起的欣喜。

她笑得很好看。他想。

生活总是深深浅浅、光影交错。有人得到浓墨重彩,有人轻描淡写地经过,有人在你生命里屡屡划过却留不下痕迹。而有些人,一面之缘就嵌入大脑回路深处,走进记忆里,仿佛不请自来,过期居留。

“你画画真的很有灵气,”他拿过那张涂鸦仔细地端详每一笔的走向和纹路,突然转头看她,“你画一张我的画像,行吗?”

他们离得有点儿近,洛阳转头的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地将脖子向后缩了缩,又像煞有介事地举起纸,朝着另一边有光线的方向抖了抖。

他听见丁水婧在背后笑。转回头的时候,她已经拿着本子在画了,只是用左手挡着,不让他看见涂鸦的过程。

“别人看着我就不好意思。”她没有抬眼,嘴角却弯着。

然而,洛阳看到的是两个人的画像,半身,并肩站着,分别靠近纸的左右两侧,中间留出了一个人的空白。

“这是……”

“我觉得,人的特征和神韵,还是在与别人互动的时候最容易表现出来。我没看见过你和别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所以就画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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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定神盯着,画中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活泼得过分,像个大一新生。

“这幅画哪里有互动?”

“当然有,”丁水婧用炭笔的另一端在纸上画了个圈,顿了顿,却又抬起头笑,笑得洛阳不敢直视,“你看不出来吗?”

“好吧,那这幅画送给我吧。”

“不行,我觉得画得很好,我要自己留着。”

女人无理取闹起来真是奇怪。还好陈静不是这个样子。

当然有时候,奇怪点儿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

下课的时候,陈静忽然出现在门口,朝他招招手,指指右手拎着的外卖,温柔地歪头一笑。

洛阳的余光看到丁水婧狡黠的微笑,八卦得恰到好处。

“女朋友?”她问。

“是。”他朝丁水婧点点头,拎起书包先一步离开了教室。

“学妹?”陈静问。

“是。”

回过头,他看到女孩伏在桌面上望着地面上的某一点,美好的侧面仿佛安静的油画。正午的阳光从厚重的酒红色窗帘缝隙漏进阶梯教室,正好打在她身上,就像上帝偏爱的追光。

她恰好也偏过脸看他们,嘴角向上一勾,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洛阳心中悚然一动。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开始于那一眼若有所思的打量。

“学妹吗?”他回过神来,身边的陈静依旧温柔地笑着,像时间打了个旋儿。

“你刚才问过了。”他笑,左手接过外卖,右手轻轻牵住她。

裤兜中手机“叮”的一声,提示新信息。

是丁水婧说:“你和你女朋友的关系真有趣。”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76章Twostrangersfellinlove(两个陌生人坠入爱河)

洛枳是早上五点钟被江百丽的手机铃声吵醒的。然而手机的主人还在上铺睡得酣熟,翻了个身,硬是将那个又吵闹又振动不停的“炸弹”从缝隙里砸在了下铺洛枳的肚子上。

洛枳咬着牙爬起来,正要敲床板,忽然瞥见屏幕上闪烁着的“陈墨涵来电”五个字。

洛枳思考了两秒钟,还是决定把江百丽弄醒,让她自己来面对这一事实。然而拿着手机爬梯子的时候,拇指不小心碰到了接听键,手机并不是扬声器免提状态,可她还是隔得老远就听见里面几乎是撕心裂肺的一句:“你自己和她说,和那个贱人搅在一起相提并论,我都为自己丢脸!”

“你别闹了!”

洛枳呆呆地听着江百丽的手机兢兢业业地用那不怎么灵光的破喇叭播放着陈墨涵和戈壁机关枪一样的争吵声。她连忙再爬上去两级,狠狠地推着江百丽的肩,用气声喊着她:“喂,醒醒!”

电话却在此刻断了。

洛枳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并不完整:“江百丽,你给我听好了——”

陈墨涵的话断在半截,她猜是戈壁将电话摔了。

江百丽此时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干什么?”

睡意全无的洛枳将手机塞到她手里:“未接来电,你……”话音未落,江百丽却身子一歪,靠着墙斜斜地躺倒,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静默了一会儿,将手机轻轻地揣进江百丽睡裙胸口的兜里,然后下了梯子,钻进被窝,拿起自己的手机,熟练地拨通了百丽的号码。

又一阵让人心悸的响铃加振动划破了黑沉沉的空气,不同的是,这次伴随着江百丽心悸的尖叫声。

洛枳的心里终于舒坦了不少。

江百丽听洛枳讲述了刚才那个短暂的电话的全部内容后,好长时间没说话。

“看样子,前女友的复仇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嘛。”洛枳打趣道。

她已经彻底清醒了,那个被打断的梦境像急速退去的潮水一般,无论她如何努力伸手挽留,梦中的情景已然模糊得不可救药。

可她始终记得,她梦见了火葬场的那个红衣服的女人。

她的五官就像退潮时遗落在沙滩上的贝壳,在淡退的薄暮中,竟然愈加清晰。

洛枳正魔怔,突然听见上铺江百丽的鬼哭狼嚎。

“反正我烦死啦!”江百丽不断地踢着被子。

“矫情。得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欢喜得很。”

江百丽急急道:“不是,真的不是……虽然……但不是!”

上铺安静了好一会儿,江百丽才声音低落地说:“其实,是我在找碴儿。戈壁他应该是可怜我吧,所以才主动找了我好几次,也许是希望和我做朋友。但我从来没给过他一句好听的话,总是用各种方式刺激他、讽刺他。我没想到,他不像以前那样脾气暴躁地和我翻脸,不管我说了什么。你别笑我,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服软,我真的……”

洛枳盯着头顶棕色的密度板,手指敲着床沿,轻轻地说:“我觉得,分手后,只有不甘心的那个人,言谈中才会总带着机锋。”

江百丽止住抽噎。

“他让着你,也许是因为还爱你。不过我倒觉得,这只是表象,他早就不需要再通过言语上的胜利和压制来彰显他的优势地位了。和谈恋爱的时候不一样,他早就赢了。适当服软,可以让你不要给他制造太多麻烦,缓和关系,甚至能让你再多爱他一会儿。”

洛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狠狠心,还是说了:“我不知道对他来说,这种多一会儿的爱到底有什么作用,可是对你来说,肯定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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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枳,”江百丽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有时候,你把戈壁想得太坏了。”

“没,”洛枳笑,“我只是对你的魅力有正确的认识。”

“滚!”江百丽从床沿探出头,气急败坏地将手机像扔手榴弹一样朝洛枳砸了过去。就在这时,手机华丽的铃音再次响了起来。江百丽脸色煞白,不安地盯着下铺正在打量屏幕的洛枳,头发倒垂下来,像个女鬼。

洛枳抬头朝她冷笑了一下,直接接起了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耍脾气。”

江百丽差点儿一头栽下来。洛枳听了几句后,对电话另一端说道:“我会告诉她的。”然后就挂断了。

“谁?”

“你家顾叔叔。他说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他现在在巴黎,午夜时分,刚和客户吃完饭,窗外就是埃菲尔铁塔,忽然想起你很喜欢巴黎,就很欠考虑地打给你了。不过没想到是我接的,跟我说不要吵你了,转告他的话就好了,保重。”

江百丽有些呆,迅速将头缩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脸红了。

“真浪漫。”洛枳眯着眼睛,愤怒地盯着江百丽那只贴满了HelloKitty贴纸和水钻的手机,心想,早上五点钟打电话的精神病竟然都和自己的上铺有染。

“我们没什么的,”江百丽表白道,“顾止烨他什么都没说过。”

洛枳反应了许久,才明白“什么都没说过”的含义。

她以为他和江百丽打得火热,也亲见他对百丽的呵护与关心,但追根究底,仍然只是恰到好处的牵肠挂肚,百分之百的游刃有余。

只是暧昧,轻轻地吹着耳边风。

“唉,老男人呀。”江百丽干笑。

“三十几岁,名字骚包的家族企业阔少而已,”洛枳翻了个身,“比你多活了十年,自然段数高。这不是你前阵子特别喜欢的成熟类型吗?”

“其实,我没那么坚贞啦,”百丽的声音温柔如水,“可是我觉得我搞不明白他,就在眼前,却不知道怎么接近,我又担心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所以全都是他在主导。”

“你以为小说里泡上阔少的女生都是吃素的啊?”洛枳被她逗笑了,“光记着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江百丽尖叫起来,没有手机可扔,就把眼罩扔了下来。

“不过,”闹了一阵江百丽沉寂下来,“我承认我有点儿喜欢他,但也没那么喜欢。可能是条件太好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诱惑会降临到我头上。”

然而她此生的怦然心动,被确确实实的喜欢铺天盖地砸中的心动,永永远远地与路灯下倚着车微笑的少年连在一起。

不是不会再遇见爱情。只是长大了,见识得多了,再也不会用那样的方式遇见爱情了。

洛枳想到了盛淮南。

“你知道吗?戈壁和我说,说他和陈墨涵在一起,没有想象中快乐,反而没有和我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那还不简单,废什么话,让他和陈墨涵分手啊!不分他不是男人。”

江百丽再次将头发垂下来:“你吃炸药了?”

洛枳愣了愣,她也发现自己格外兴奋,一大早睡不着的原因或许不全是电话的错。

“其实我也觉得他在说谎,”江百丽轻声说,“你知道吗?顾止烨告诉我,当你觉得男人可能在撒谎的时候,他就一定是在撒谎。我说,他不认识戈壁,不了解他。他说,认不认识都不会有错。”

怎么不认识。洛枳皱皱眉,却不得不承认顾止烨这话很有趣。

“为什么呢?”

“他说,因为他就是戈壁。”

洛枳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些什么。明明只是一句蛮有道理的、善意的警示。她正在思考的时候,听见了上铺江百丽没心没肺的笑声。

“不过洛枳,我现在觉得挺开心的,考完试了,最难熬的分手初期也挺过去了,马上要过年,还有顾……总之啦,我觉得我应该开心点儿,其实人生挺美好的,什么都不缺。”

洛枳翻了个白眼:“能这么想的人,至少缺心眼儿。”

这次连枕头都扔了下来。

洛枳走进法导考试教室的时候,发现平时只坐了寥寥数人的最后一排此刻已经满满当当,甚至最后三排都已经被瓜分完毕,一群人隔位就座,正低着头狂翻书。

正在这时,她看到阶梯教室中间有个“黑人”正朝自己夸张地挥舞手臂。

“给你留位置啦!”

张明瑞占了一整排位置,洛枳这才知道他在这个课堂上竟然有这么多熟人。

“这位是文科生姐姐,抓紧时间,快点儿拜!”

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生闻言赶紧做出熊猫烧香的动作,对着她念念有词地拜了起来。洛枳哭笑不得地放下书包,转身看着张明瑞说:“复习得怎么样了?”

张明瑞耸耸肩:“他要是敢挂我,我就废了双学位,不学了。你没看见吗?”

他说着,指着自己的下巴,睁大眼睛:“我复习得都瘦了两圈,你看你看,瓜子脸!”

“……瓜子尖朝上还是朝下?”

在一群大汉对着表情扭曲的张明瑞捶桌狂笑的时候,洛枳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她回过头,盛淮南站在比自己高一级的台阶上,像高中时一样单手拎着书包,微笑着看她。

“复习得好吗?”

洛枳定定地盯着他拎着书包的手,脱口而出:“我写过好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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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习惯,在日记里。

“什么?”

她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盛淮南也不追问,揉了揉她的头发,走下来把书包挨着她的放下。另外几个男生纷纷起哄道:“原来是你的妞啊,太好了,能不能借我们抄一下……”

你的妞。

洛枳看到张明瑞咧着嘴,又合上,又咧开。她转过头避开他的无措,放下折叠椅坐好。盛淮南坐到了她左边,张明瑞原本坐在她右边,此刻忽然站起来,拿着书包,带起一阵风。

然后又坐下。

他摸索着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袋花花绿绿的乐事薯片。看到洛枳注视着他,笑了笑,说:“早上没吃饭。特意来占座的。你可得靠谱哦。”

洛枳默默点头,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张明瑞费了半天劲才打开,吃了两口,突然毫无预兆地无声笑起来。

“为什么呢?”

“嗯?”

张明瑞认真地看着洛枳,慢慢地说:“为什么,每次打开黄瓜味儿薯片的一瞬间,我就忽然很想吃番茄味儿的。”

洛枳点点头,说:“是啊。”

我也是呢。

考试波澜不惊地结束了,被起哄说要肩扛大任的文科生洛枳最后什么忙都没帮上。六道主观题,满卷子的空白,所有人都奋笔疾书,不会答的题也长篇大论,誓要乱中取胜,看花阅卷人的眼睛。

只是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后门忽然被推开,两位带着红袖箍的五十岁左右的女老师长驱直入,直直地走向倒数第四排坐在最外侧的一个鬈发男生,动作利落地从他的桌洞中掏出一本书,摔在了桌面上。

男生的卷子留在桌面上,本人垂着头收拾好书包,跟着那两位不苟言笑的女老师离开了教室。

“他完蛋了,”盛淮南看向讲台,用很轻的声音说,语气中有些惋惜,“按规定,只要一次就没有毕业证了。”

惊心动魄的小插曲很快被大家抛在脑后。洛枳有些心慌,更加规规矩矩,写到手酸。

考场的前门被锁住了,考试结束后,洛枳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往后门走去,她低头专心系着外套的扣子,一抬眼就在前方看到了郑文瑞那张浮肿的白脸。郑文瑞在她看过来的瞬间转回了头,走得庄重。

一级一级宽台阶,一级一级迈上去,在嘈杂的人声中,郑文瑞的身躯在她眼前晃,好像一抬鼻尖就会撞到。

盛淮南却在这时候从手机上翻出一条笑话,伸到她眼前让她看:“我刚开机时收到的,你看!”

她翻了个白眼,他却笑出一口白牙,说:“目测了一下,还有七级台阶就结束了。”

洛枳听懂了,也转过脸朝他微笑。

下午,盛淮南去上GRE课,洛枳拉着江百丽在她离校之前做最后一次大扫除,从她桌底下扫出不少满是灰尘的小物件,都是她平时大呼小叫到处找不到的。

洛枳捏着一盒还没拆包的万宝路问她:“你也不抽,有害健康,给你扔了吧。”

江百丽正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一本刚扫出来的脏兮兮的言情杂志,头也不抬就“唔唔”地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大叫一声从垃圾桶里将烟捡了回来。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买的,虽然没怎么抽,也别扔了呀,多浪费。”

“你抽烟的方式才叫浪费。”

“就你懂。”

“本来嘛,”洛枳放下扫帚,“真正会吸烟的人,都是真的吸进肺里面,然后鼻子、嘴巴一起吐烟圈的。你只是在嘴巴里面过了一遍而已。”

“你吸过?”

“我看电影的。”

洛枳这样说着,心里想到的却是洛阳。半年前的那个暑假,她结束了大学一年级的生活,而洛阳刚刚到北京安家落户。回乡的火车是洛阳去站台送她的,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候,她看到洛阳低头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吐出来,被风拉扯成一条白线。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洛阳吸烟,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波涛汹涌。他没有看她,却和他的烟一起注视着铁轨的尽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静并不知道洛阳吸烟。洛枳也再没见过洛阳在她们面前吸烟,甚至从未闻到过烟味儿。

可他低头点烟的样子,熟练而自然,好像烟已经是他不离不弃的老朋友。

五点半,洛枳准时出门去三食堂,绕过堵在门口排队买烧烤的人群,停在了距离卖面包饼窗口几米远的地方。

张明瑞穿着上个星期她代许日清转交给他的外套,只露出一段黝黑的脖子。

她想起在DQ那天,他们看到邻桌夫妇抱着的十四个月大的小娃娃。张明瑞大呼可爱,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以后一定也会有个这么招人疼的儿子。

洛枳当时用小勺挖着暴风雪,笑得邪恶。

“你可别找长得太白的姑娘啊。”

“为什么?”他果然愣头愣脑地追问。

“会生出斑马来的。”她还没说完,就开始哈哈笑。

洛枳回忆起一幕幕,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盛淮南在面对无以为报的喜欢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也许不会像她现在这样心软而酸楚。

所以才会有很多人因为这份心软而做蠢事,比如藕断丝连地“做朋友”——给对方渺茫的希望和无用的安慰,看到那短暂的缓解,自己也会减轻心中的愧疚吧?

她固然知道张明瑞不需要她的同情,正如她拒不接受盛淮南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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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自己,这没什么,她在心中不停地默念。

洛枳在张明瑞刷了饭卡端起盘子的瞬间,闪到了柱子后面。

她想等张明瑞找好地方坐下来吃饭了,再沿着他视觉死角的方位找路线离开。

然而,张明瑞一直端着盘子走来走去。这时候的食堂人并不多,空位子到处都是,可他抻着脖子看来看去,似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赏心悦目的座位——洛枳迷茫地偷看了许久,忽然心中雪亮。

“以后你不想吃三食堂的面包饼的时候,千万记得告诉我。”

张明瑞说过好多次。

他不是在找座位。他是在找她。

洛枳闭上眼睛,让眼皮和黑暗一起阻击滚烫的泪水,竟然真的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那个男孩已经找得有些疲惫,失落的神情挂在脸上,眼睛却没有放弃搜索。洛枳猜不出,她不来三食堂的时候,他到底需要找多久才能认命地坐下来吃饭。

张明瑞看着大门口的方向,忽然笑了,男孩端正的脸上仍然是倔强的神情,嘴角却翘得勉强。那个自嘲的神情只持续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将盘子里的面包饼倒进了旁边的残食台,大踏步地离开了。

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面包饼吧,洛枳想。

她记得自己高中的那本日记最后一篇的最后两句话。

那是已经记不清出处的摘抄。

Twostrangersfellinlove。

Onlyoneknowsitwasn'tbychance。

两个陌生人坠入爱河,只有一个知道爱绝非巧合。

再也不会有男孩端着面包饼,“偶然”地出现在她面前,说:“好巧啊。”

她也不会再出现在卖面包饼窗口的队伍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