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漆黑如墨，星光伴着月光悄悄地洒进房间。</p>
滴水声有规律地砸在耳膜，恭律睁开眼睛。</p>
借助外头朦胧月光勉强看清窗帘颜色，以及一室窄小空荡。</p>
侧睡着的肩膀有些酸了，他准备翻身平躺下来，不妨后背抵上什么东西，同时伴有一道模糊的女声轻“嗯”，恭律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动也不敢动。</p>
一口气几乎断在喉间。</p>
过了好一会儿，等确定身后那道呼吸平稳了，人安睡，他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p>
弯腰从枕下摸出手机，摁亮。</p>
时间显示凌晨三点零几分。</p>
他看向床铺，转过手机屏，只瞧清是个长头发的女人。</p>
缩成小小一团，两手抱一块儿抵在鼻尖，露出半边安静眉眼。</p>
恭律严肃地抿了一下唇，迟觉有些疼痛，趿上床边的凉拖鞋，转头进了浴室，摁亮照明灯，拧紧还在不停滴着水的水龙头。</p>
他照了照镜子，手指尖碰到了红肿的唇，又麻又痛。</p>
吃什么了……</p>
还是……亲什么了。</p>
衣柜有些乱，最里面挂着套黑色西装，但却不见了白色衬衫。</p>
恭律攒着眉心想了想，将那西装取下，关门时，柜门的轨道发出呜呜噔噔的声响。</p>
女人翻了个身，一只胳膊不规矩地伸了出来，白色衬衫袖口已经蹭到了小臂之上。</p>
他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转身离开卧室。</p>
在客厅穿好衣服，来到书房。</p>
里面陈列简单，只有一张漆木书桌和一把漆木椅，桌上摆着一张A4纸和一支黑色水性笔。</p>
恭律拿着纸，回了客厅，坐进沙发看纸上内容。</p>
字迹龙飞凤舞，潦草非凡，还写错了好几个字，错了就给它画上一圈又一圈的圈圈盖住；除了每次都是那几句一尘不变的叮嘱，最后竟破天荒地多加了两句话。</p>
不，是命令。</p>
“离她远点。”</p>
“给她手机，给她点钱，最好帮她找找家人。”</p>
嗤。</p>
你到底要我离近点还是远点？</p>
恭律拨了一个号码出去，三更半夜的，响了很久对方才接通。</p>
“恭先生？”电话那头第一时间道歉：“真是对不起，医院的事情忘记跟您禀告了，小宇那孩子的身后事我已经安排好了。”</p>
“死了？”</p>
那头沉默两秒：“老板？！”</p>
“过来接我。”</p>
恭律挂断电话，想了想，翻了会儿短信，拿上纸去了厨房，打开燃气灶火，烧纸灭迹。</p>
常春赶到时，他正挪动百事可乐的易拉罐。</p>
小洋楼的图案迄今有一年半没换过了，不知道这次是什么事情影响到了他的心情。</p>
“钱带了么？”他忽然问。</p>
常春：“带了！”</p>
“小点声儿。”他说：“再吵着她睡觉。”</p>
常春顿时就有些头皮发麻，只有眼珠子转，看了看四周，发现墙壁上时钟的指针不动了。</p>
茶几的抽屉里有备用电池，常春抠了两节出来，取下墙壁上的时钟换着电池小声说：“好像去年和前年这时候都是我换的。”</p>
话落，恭律轻笑：“难不成你在指望那个废物？”</p>
常春顿了顿，闭嘴不言，调好指针，踮着脚尖往钩上挂钟。</p>
但取下来容易，挂上却难。</p>
常春正要放弃，准备去书房把椅子搬过来踩一下，不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了钟。</p>
“我来。”恭律说。</p>
常春退到旁边：“您下次跟恭先生商量一下添些家具吧。”</p>
恭律没吭声，挂好钟去厨房。</p>
常春得不到他的回答已是家常便饭，扭头看向易拉罐图案。</p>
女人？</p>
恭律洗了手出来：“走了。”</p>
“哦。”常春身形微顿：“老板你手机……”</p>
“不准拿。”恭律从鞋柜里头拿出一双皮鞋：“暖气也不准关什么都不准动。”</p>
常春噎住了，止住了进厨房关暖气的想法，心道没什么，老板脾性古怪并非一天两天。</p>
听命就是了。</p>
左右明天会有保姆过来收拾。</p>
冬季的天亮得比较晚，早起有稀薄的雾，窗玻璃上覆着霜花，窗台边缘的水泥被雾晕湿了。</p>
她拉开窗帘就是这个景象，透过朦胧的雾看向远处垃圾堆。</p>
昨天埋着手臂的那个垃圾堆。</p>
有一个男人正搬着个什么东西丢了过去。</p>
看上去好像是塑料模特。</p>
半天加一整夜，昨儿的衣服早就被暖干了，她反锁上门换上自己的衣服，出去时却并不见他。</p>
茶几上的手机旁边，放着一沓红钞票。</p>
滴滴答答的声音钻进耳朵，她循声望去，微微一怔，墙壁上的时钟竟然开始走了。</p>
玄关处的凉拖鞋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出了门，不过衣架上的军绿大衣和工厂蓝牛仔裤还在。</p>
简一言拿起手机点亮屏幕，意外地是没加锁。</p>
页面显示“记事本”上工工整整地两句话：</p>
“把钥匙放在门外垫子下。”</p>
“他近期不会回来了，你也不必等了。”</p>
他？</p>
他有朋友来过了？</p>
这两句话是他朋友留下的？这钱也是？</p>
简一言没看懂，但这个手机和钱的意思就是归她了吧？</p>
他去哪儿了？</p>
怎么也不说一声。</p>
手机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短信没有联系号码，就连相册都是空的，估计恢复了出厂设置。</p>
目前，短暂地和他失去联系可以，但长期不行，简一言需要找到他这个目标人物。</p>
在家里转了转，除了一个一本书都没有的书房，还有间空房，里面全是绿色的雪碧易拉罐，洋洋洒洒地摆出一个汽车图案来，怪不得他昨天有说“里面更多”呢，毕竟在汽车旁边连路灯都有了。</p>
再次折回客厅，她准备越过易拉罐去拉开窗帘，这才发现地上的小洋楼图案变了。</p>
一个女人的图案。</p>
长头发，却不知道是谁。</p>
“嘶！”</p>
她的左手腕忽然灼痛，滚烫的热度直达中枢神经。</p>
记忆滚滚而至。</p>
简一言，24岁。</p>
自小患有间歇性遗忘症，平日里智商低下，从未入过学，一直请家教，但午夜一过记忆重启，甚至会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p>
有个兄长叫简一行，食品界的饮料大亨，结婚五年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妻子比他大三岁。</p>
一个礼拜前原身离家出走，乘坐地铁来到邻居A市，高铁到站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p>
她记忆空白，一个人下车，手机和背包全部没拿。</p>
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加上什么都不懂，不知自己是谁，她在车站里晃荡了两天，直到有人过来问她话，她因为害怕就跑掉了，饥饿难耐，学人家蹲路边，好不容易有二十块钱也不知道钱能干嘛。</p>
等到午夜一过，二十块钱被其他要饭的抢走了。</p>
前天夜里一个好心的女清洁工帮助了她，带她回到住处。</p>
住处停电不能做饭，女清洁工让她忍忍，等天亮就有东西吃。</p>
午夜又过，她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第二天早上，身体先于大脑找了套干净的衣服，就是那一身清洁工的橙色工作服。</p>
她没找到吃的，离开住处。</p>
闻着大街上各种香味，骨子里总有个声音告诉她禁止乞讨。</p>
她漫无目的地晃到马路边，看车来车往，慢慢地发现马路对面爬着一个身体不便的乞丐。</p>
骨子里又有声音说，那个乞丐需要帮忙。</p>
她又身体先于大脑，连车子都不看，加快脚步朝对面跑去。</p>
途中有轿车鸣笛吓她一跳，脚滑直接摔了。</p>
记忆到此为止。</p>
简一言坐在沙发上头痛地揉按额角，总算消化完了这些东西。</p>
玄关处传来门锁响动。</p>
她以为他回了，走过去，开门进来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大姐。</p>
“你是谁？”</p>
大姐见到她也是极为诧异，七年里头，竟第一次在这儿看见除了自己以外的大活人。</p>
大姐聋哑，手机上打字：[我是清洁保姆，你是屋主？]</p>
简一言摇头：“我不是。”</p>
大姐目露疑惑，想了想便不再搭理她了，开始收拾家里，一会儿擦擦一会儿洗洗。</p>
等忙完，大姐又打出一行字：[你走的时候把灯和暖气关掉。]</p>
简一言思绪一团乱，同样打字问她：[谁叫你来的？]</p>
大姐：[雇主。]</p>
简一言：[谁是雇主？]</p>
大姐摇头表示不知道，收起手机走了。</p>
正午将至，阳光刺眼，简一言站在阳台眯着眼睛，仰头望天。</p>
饿了。</p>
她也该出去了。</p>
街还是那条街，街边的树下坐着一个乞丐，穿军绿棉袄，戴黑色毛线帽，看上去有些相似。</p>
简一言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p>
乞丐回头，年纪不大，哆哆嗦嗦递上破碗。</p>
她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红色钞票，笑弯了眼：“您两条腿都瘸了吗？不能走了？”</p>
乞丐：“嗯！”</p>
她把钱放碗里：“以后记得爬着出来，你这鞋底儿都是泥。”</p>
乞丐：“……”</p>
路边都是各类商店，那乞丐目送她进了一家服装店，没过多久出来就换了一身，长马尾在红色的羽绒服后面荡啊荡的。她又进了一家鞋店，拎了个刺绣小皮包出来，踩着双黑色跟儿不高的皮靴。</p>
竟是眨眼之间从清洁工变成了精致美女。</p>
乞丐一个利落爬起来，屁颠颠地跟了过去。</p>
简一言路经小商店，买了五根烤香肠，回头走到乞丐面前，递过去两根：“你跟着我干什么？”</p>
乞丐一把夺过香肠，刻意避开碰到她的手：“我认得你。”</p>
简一言意外：“哦，我谁？”</p>
乞丐咬了一大口香肠，烫得仰头哈气：“傻子小姐。”</p>
简一言愣了一下：“你在哪儿看到的傻子小姐？”</p>
乞丐指了指前面：“大电视上在放寻人启事，好几天了。提供线索的奖励十万元，等下你别走，我带你过去，跟他们拿钱。”</p>
“你一半我一半地分？要不然我不去。”简一言说。</p>
“你还要分干嘛，你不就是那傻子小姐吗？”乞丐无语。</p>
“你觉得我傻吗？”</p>
“不傻能给我一百块钱？我乞讨两年，最多一张也就五十。”</p>
简一言乐了，敢情这一百块给错了呗。</p>
她又摸出一百块钱来：“请你帮个忙呗。”</p>
“什么忙？”</p>
“如果有看见一个乞丐，穿军绿色棉袄，红色马丁靴……”</p>
“马丁靴是什么靴？”</p>
简一言一时不知怎么描述，左右看看有没有穿马丁靴的。</p>
乞丐笑了一下：“行了，我知道你在找谁，说实话我这身就是学着他来的，他是个骗子。”</p>
简一言心说你也是骗子：“他在哪儿啊？”</p>
乞丐摇头，说不知道，先抽走她手里的一百块钱：“每隔三个月能见着他一次，他每次来都装成个全身瘫痪，可奇怪了。”</p>
三个月……</p>
三个月之后才能见着他，那怎么能行！</p>
三个月一场恋爱都谈完了。</p>
简一言进了一家餐馆，要了个包间点了几道菜。</p>
回想起几分钟前拨通的寻人启事电话，对方最初还不相信，请她自拍发到邮箱确认一下，毕竟一个间歇性遗忘症小姐突然正常了，这种事情还是挺骇人听闻的。</p>
那头两人过来的时候，进了包间就给她行了个大礼。</p>
一边爬起来叫打电话，一边揉着磕疼的膝盖。</p>
简一言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喝着饮料问：“我哥呢？”</p>
俩保镖顿时安静下来。</p>
一个忐忑地观察她，估计在观察她是不是真好了。</p>
一个殷勤地给她倒饮料：“小姐以前的事情记得多少？”</p>
简一言伸了筷子，夹花生米往嘴里送：“你不就是我哥身边那个被老婆绿了三次离了三次婚还自翊绿帽子收割机的吕茂子么？”</p>
与其说别的来证明，不如直接来狠的。</p>
小吕干笑说：“小姐，你好歹给人家留点面子吗。”</p>
旁边的保镖小乌期待说：“那小姐记得我么？”</p>
“你，”简一言看了看他，搜刮记忆，“你是那个捧着死乌龟躲墙角抹眼泪的乌贵吗？”</p>
她十八生日那天，她哥买了只金龟给她玩，结果一个小时没到就给玩死了，那龟三十几万，负责送龟的保镖蹲墙角哭了半天。</p>
小乌眼泪汪汪：“我就是那个乌龟，不是，乌贵！”</p>
包间门忽然开了，俊俏的男服务生走了进来，还端着一盘精致的甜点，但不像餐馆所出。</p>
简一言不动声色，直接捏了块送进嘴。</p>
三人都盯着她看。</p>
她微微皱了眉：“太干了，不像宋婶的手艺，”顿了顿，“倒像我哥那个半吊子搞出来的。”</p>
宋婶是简家的第一家厨，做了十几年了。</p>
俩保镖互相点头确定，欣喜之色溢于言表。</p>
简一言重新拿了一个杯子，饮料倒了七分满，她把杯子放到男服务生面前，对上他垂着的眼，精灵古怪地眨了眨：“我那个哥啊，不仅挑剔还有强迫症，饮料七分满红酒六分满，吃饭不过一碗。我记得有次家教老师骂我蠢，他哄着我说我不蠢。第二天老师就没来了，爸爸让他去跪草坪地，他顶着太阳咬着融化的雪糕朝爸爸吼：谁欺负我妹我就揍谁，包括你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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