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灵棚出来,杨元庆双眼微红,向杨玄感拱手行一礼,又向三叔杨玄奖深深施礼致谢,其他杨家人皆不再理会,他直接上了太子杨昭的马车,十名亲兵跟随着马车,大群侍卫簇拥着两辆马车浩浩荡荡而去。
杨玄感望着车队渐渐走远,他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他本来有一个可以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却被他的懦弱和短视给逼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叔父,不知何时,杨约已经离开了,杨玄感便走到兄弟玄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到我书房来一下!”
杨素去世时日不长,杨府中的大小事务暂时由杨素的两个兄弟杨慎和杨约做主,杨家的权力还没有移交给长子杨玄感。
书房里,杨玄感叹息一声对兄弟道:“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让元庆回到我身边?”
兄长的这个表态是在杨玄奖的意料之中,他心中也不由有些暗暗鄙视兄长,如果太子殿下和乐平公主不同时亮相力挺元庆,他会这样失落吗?
不过兄长能看到这一点,也总比他执迷不悟好,杨玄奖也微微叹道:“其实这次父亲过世就是杨家修补和元庆关系的最好机会,但杨家还是没有抓住这次机会,现在想立刻把元庆拉回杨家,无论感情上还是面子上都有一定难度,我以为须从长计议,只要我们杨家有诚意,日久天长,元庆会回来,但第一步,必须是我们杨家先迈出。”
杨玄感低头不语,玄奖的意思他明白,想要拉回元庆的心,首先就是要召开家族会议,废除对元庆的一切处罚,可是这一步就是千难万难,否则父亲当初也不会那样抱着遗憾过世,废除对元庆的处罚,必然和涉及到家族各房利益的变动,会引起很大的波澜,尤其父亲刚刚去世的关头,任何一个敏感的举动都会造成家族内部的动荡,这个敏感问题,杨玄感不得不顾及。
其实刚才杨元庆对族人的怒斥虽然刺痛了杨玄感,但当他冷静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元庆的怒斥说到了杨家的病根子上,后继无人。
这次为争回父亲的爵位,杨家族人共同决定停葬抗议,现在看来,当时大家义愤填膺做出的决定是有点愚蠢了,杨玄感也知道,他被圣上踢出选曹七贵,其实就是杨家已经触怒了圣上,因小失大,可以说得不偿失。
为这件事杨玄感深深地感到忧虑,他很清楚,把他踢出选曹七贵只是圣上的第一步,父亲尸骨未寒,圣上给杨家一个面子,但他事后必然会有第二步、第三步,会一次比一次狠,看圣上当初收拾独孤家族,就知道他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
从虞世基的态度便可以看出这一点,父亲刚刚去世,杨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虞世基已不给一点面子,更重要是,虞世基能揣测圣意,他的态度多多少少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圣上对杨家的憎恨。
而如果太子殿下,或者乐平公主肯替他们说情,或许圣上就会饶过杨家,不再追究,可是他们哪有这个面子,但元庆却可以,正是这个发现使杨玄感心中充满了懊恼。
“三弟,你说我该怎么办?”
杨玄奖是一个明事理又有眼光的人,父亲去世时,还专门嘱咐过他,要他将元庆拉回杨家,他这两年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思路已经很清晰,尽管他知道这件事很艰难,但至少他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大哥已经松口,他当然要从大哥这里打开突破口,一步步完成父亲临终前对他的嘱托,杨玄奖刚要开口,却忽然发现书橱旁边竟然站着大哥的书童铭心,从他的角度,视线正好被书橱挡住,所以刚才杨玄奖一直没有看见。
他一挥手怒道:“退下!”
杨玄感一回头,也看见了书童,便柔声道:“你下去吧!这里暂时没有你什么事。”
养小书童自古便是很多权贵的一种癖好,这种风气长盛不衰,这种小书童大多八九岁,个个聪明伶俐,研磨墨铺纸,倒茶捶腿,很会讨主人的欢心,一般都是贴身跟随,就算在宽大的马车内,他们也会坐在一旁,因此杨玄感的身边有一个小书童,是极为正常,这个铭心今年九岁,是杨府一个丫鬟和下人的私生子,身材不高,长得目清眉秀,皮肤白皙,已跟了杨玄感已经两年,深受杨玄感之宠,郑夫人也不过问丈夫养书童,因此这个铭心几乎是和杨玄感寸步不离。
铭心非常乖巧地一施礼,退下去了,杨玄感笑了笑,“一个孩子罢了,你继续说。”
杨玄奖是有点担心大哥的妻子郑夫人,元庆回归杨家,她必然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偏偏大哥还有点惧内,他心中无奈,只得继续道:“第一步是要获得家族的成员支持,可以一个个说服,首先可以从我们兄弟开始,玄纵那边我去说服他,像积善、万年问题倒不大,尤其是积善,他的儿子杨巍一直便跟随元庆,我听妻子说,积善娘子这两年从来没有说过元庆一句坏话。”
一句话倒提醒了杨玄感,当年父亲把巍儿放到元庆身边,就是从长远考虑,希望巍儿能成为元庆回归杨家的一颗关键棋子,他现在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眼光长远,谁能想得到,元庆和巍儿从小打架,长大后倒成为关系最密切的兄弟,他还记得积善拖着巍儿向自己告状时的情形。
“这次巍儿也回来了吧?”
“回来了,我昨天见到他。”
杨玄感点点头,“我倒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杨玄感又对兄弟笑道:“你继续说,第二步是什么?”
“第二步就是大嫂那边。”
这两年杨家渐渐失势,而郑家倒慢慢得势了,郑译的第三子郑元璹获得了父亲沛国公的爵位,并被封为国子祭酒,主管大隋王朝教育,这是一个颇有实权的职务,相对于杨家门前冷落,郑家的门前却车水马龙,渐渐热闹起来.
娘家永远是一个女人的后台和势力,郑家得势使郑夫人的腰挺得更直了,说话也更加硬气,其实一个女人所思所虑,无非就是丈夫和孩子,郑夫人也不例外,她两个儿子仕途和女儿娇娘的婚事永远是她最操心的事情。
娇娘已经渐渐长大,需要开始考虑她的婚事,这个还不急迫,她着急的是两个儿子的前途,她希望长子能调回京城为官,陪在自己身边,同时获得更好的发展,相对长子,次子嵘儿的前途最让她揪心,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还整天斗犬走马,不务正业,和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起。
儿媳娶进门已经一年多,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郑夫人开始以为是儿媳不能生,后来细问儿媳才知道,儿子只是在新婚之夜和妻子有过一次房事,以后便再没有圆过房,儿媳向她哭诉,儿子一直迷恋青楼名妓,这让郑夫人又恨又气,却无可奈何。
归根到底,她认为是儿子无官无职的缘故,心中苦闷才会这样,她便开始向丈夫施压,命丈夫无论如何要在今年内将长子调回京,给次子谋到职。
上午,郑夫人听说虞世基第二次来给公公吊孝,相信丈夫一定给他讲了两个儿子任仕之事,等丈夫刚回到书房,郑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出门了。
刚走到院门口,正好看见丈夫的小书童铭心向这边跑来,她便知道一定是铭心有要紧事要向自己汇报。
郑夫人当然也很清楚,丈夫养书童是一件令她恶心的事,但朝廷风气如此,她也不好过于干涉,不过她很快便发现了这个书童的巨大作用,有了这个书童,丈夫的一一行她都可以知道,在她的威逼和利诱之下,小书童铭心很快便甘心成了她的耳目。
“夫人!”
铭心气喘吁吁跑来道:“老爷刚才和三老爷说到杨元庆之事了。”
郑夫人给铭心规定了三大必须立即汇报的事项和八件可以事后汇报的事情,铭心也深知他的小命是捏在郑夫人手上,因此他一直忠心耿耿地替郑夫人监视杨玄感的一一行。
郑夫人给铭心规定的三大必须立即汇报事项是:丈夫和外面女人的交往;涉及到她娘家的事情;还有就是杨元庆的事情。
今天杨玄感弟兄说到了杨元庆之事,铭心便立刻来向郑夫人报告。
“他们说什么?”郑夫人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丈夫不谈两个儿子的官职前途,倒提起那个私生子,令她心中极为不满。
这就是人的一种嫉妒之心,如果杨峻和杨嵘混得很好,官场得意,仕途如锦,而杨元庆混得落魄,那么丈夫偶然提起杨元庆,她倒不会太在意了,她有心理上的优势。
可偏偏是她的儿子都仕途不如意,而杨元庆却混得风生水起,总管、伯爵、开府仪同三司、名震天下,每一样都令她无比嫉妒,杨元庆越是出名,就越显得她的儿子无能,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她心中对杨元庆充满了敌意。
“到房间里来说,详详细细告诉我,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郑夫人带着铭心进了院子,这时,一棵大树后闪出了次子杨嵘,杨嵘是来找母亲要钱,远远看见铭心在对母亲说什么,隐隐提到了杨元庆的名字,他心中一动,想起夏侯俨吩咐过他之事,夏侯俨对杨元庆颇感兴趣。
杨嵘一心讨好夏侯俨,他便加快脚步,跟进了院子。
马车里,杨昭靠坐在车壁上,没有打扰杨元庆的沉思,看得出,杨元庆依然沉浸在对祖父的哀思之中.
杨昭也在想着自己的事情,昨天皇姑去给父皇说情,父皇同意他再留洛阳一个月,这一个月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最重要是,他要稳固自己太子的地位,兄弟杨暕在沉寂几年后,又强势复出,气势咄咄逼人,偏偏这个时候,一名老太医查出了他肥胖的原因,竟然是一种病,一种很难治愈的病,意味着他活不了几年了。
他的病情已经被泄露出去,这便使得拥护齐王的重臣越来越多,很明显,他如果去世,父皇就只剩齐王一个儿子,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而且从父皇这一年多来对齐王的格外器重也说明了这一点,并不是皇姑所说,浪子回头,而是父皇已经在考虑他死后的东宫权力过继问题了。
杨昭也曾绝望悲伤过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他已经从自己的生死中解脱出来,如果他的去世无法避免,那他一定要给自己的三个儿子留下点什么。
杨昭的三个儿子,长子杨倓被封为燕王,次子杨侗被封为越王,三子杨侑被封为代王,三个儿子都是他的希望,是他血脉的延续,如果让齐王登基,他们必然都会被齐王所杀。
杨昭在深思很久之后,他决定要将太子之位留给长子,即使他去世,他也要让父皇立皇太孙,而不是立齐王为嗣。
半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支持,只是杨昭不敢过于和朝臣接触,怕引起父皇的猜忌,半年多来,他接触的人并不多,皇姑杨丽华对他表示了支持,韦阀因为是太子妃娘家,也对他大力支持,而裴阀则含蓄地对他表示了一定程度上支持,像关陇贵族,他还不敢接触。
今天一早,他接到皇姑的口信,一起去杨府为杨元庆撑腰,他这才知道杨元庆回来了,杨元庆年纪轻轻便升为丰州总管,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军方重臣,这是他无论如何要拉拢的心腹。
这时,杨元庆已渐渐从拜祭祖父的伤感中恢复,他见杨昭一直愁眉不展,便笑问:“殿下一路忧心忡忡,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胡思乱想。”
杨昭现在还不想对杨元庆说自己的病情,他笑了笑问道:“元庆,你现在住在哪里?”
“卑职住在丰都市,一个粟特朋友的店铺里。”
“那你就搬到我的京城别府吧!房子很大,一直空关着。”
一般太子应该住在东宫,起居出行都很严格,但杨昭却是住在西京长安的东宫,洛阳新都没有他的宫室,他只能像亲王一样住在京城别府,丝毫没有享受到太子的待遇,这一点,杨元庆在五原郡也有所耳闻。
他摇摇头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卑职明天去给祖父祭墓,后天就要返回边塞,最多只住两晚,就不想再搬家,怕麻烦。”
“好吧!”
既然杨元庆后天要走,杨昭也就不勉强,他又笑道:“那你明天晚上到我府上来,我设一个家宴,我们叙叙旧,可不准你推迟。”
杨元庆想了想,明天晚上也正好没什么事,便点头答应了,“卑职明天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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