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全面施压

辽西京。

暮色降临,西京城夯土城墙上七十二座敌楼次第亮起牛油火把。风掠过唐代夯土与北齐砖石交错的墙缝。

这座辽国经营多年的西京城,是由北齐平城外郭与唐代云州城迭加而成。

此刻南门“迎曷“的铜驼铃突然惊起,三支西域商队正踩着闭城鼓点涌入。

城内以四楼为界,鼓楼驻契丹军,钟楼居汉人工匠,望楼设回鹘市舶司,谯楼藏西夏文书档案。此外城中穴地贮粮,可支三年。

此时西北穹庐区飘来鞣皮的腥臊,契丹匠人把烧红的马蹄铁浸入马尿,滋啦腾起的白雾缓缓升起。

东南瓦舍坊的窑火却将夜空映作橘红,汉人工匠用邢窑技法在辽式鸡冠壶上勾勒春水秋山。

回鹘人则垄断西域珠宝贸易,称作有一座摩尼教寺的光明堂,赫然挺立。

因汉辽习俗融合,城中汉人商贾左衽锦袍佩蹀躞带行走于街市,相反契丹贵族却仿起宋朝习俗戴直角幞头。

今日契丹萨满在西门瓮城举行射鬼箭仪式,这一次在永乐城,米脂寨与辽军交手的宋将徐禧,高永能,曲珍等都赫然被扎作了纸像。

契丹萨满念念有词,用浸过黑狗血的箭矢射向这些纸扎宋将像。

桑干河畔的斡鲁朵金帐前,海东青在架杆上扑打羽翼,契丹贵胄们席地而坐,戴着直角幞头分食炙鹿,青瓷盏里的马奶酒被大口口地灌入口中。

案几后,玉柄银刀正缓缓搅动雁肫炙奶粥,缕缕黄米的香气悄然漫过辽主耶律洪基的虬髯之间。

“传耶律挞不也!”

耶律洪基指节重重叩在案上,起身回到行帐中,

汉臣杨遵勖,窦景庸,王师儒正在殿内抄写文书,处理各京送来的政务。

不久耶律挞不也入内。

辽国有两个耶律挞不也,一个是耶律高家之子,已被逃亡宋朝的前宰相耶律乙辛害死。

如今的耶律挞不也则是昔辽国第一名臣耶律仁先之子,如今任辽国西北路招讨使。这一次深入永乐城,掩护在无定河下惨败的党项军,并反击宋军成功的正是此人。

“再说一说永乐城下之战局!你们也听一听。”

耶律洪基说完,杨遵勖放下手头上的事。

“是。”耶律挞不也仔细说了。

耶律洪基皱眉道:“你是说最后出动了铁林,方才击溃了宋军?”

“否则胜负还不好说。”

“是,鄜延路宋军耐于苦战,实非当年澶州城下可比。这徐禧,曲珍,高永能之辈名不见经传,其兵马居然比河东的吕惠卿还强盛。”

身为南府宰相的杨遵勖道:“宋军北方各路以陕西的西军最强,河东军次之,河北军再次之。”

“而西军中熙河路最强,鄜延路、泾原路次之,环庆路、秦凤路再次之。”

“这一次挞不也在永乐城下遇到的是熙河路与鄜延路的精兵,险胜不足为奇。”

耶律挞不也道:“再怎么说,这些兵马也不知多少钱粮和岁月打熬出来的。”

“宋人二十年变法,先降伏了青唐,今破了党项,日后是要与我大辽争幽燕的。”

帐角铜漏滴答声里,王师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道:“此言极是,臣这些年一直忧心忡忡,今日听耶律挞不也言后,更有此此忧。”

“这些宋朝不断通过高丽,联络女直各部,对女直首领进行厚赐,这么多年了对幽燕的染指之心一直未熄灭过。”

耶律洪基心道,他登基后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耶律洪基在汉臣姚景行辅佐下,将兴宗重熙条例的547条律文增至789条,称为咸雍条例,其中增设禁榷盐铁,私铸铜钱之罪。

用意就是让契丹贵人适用汉法。

不过此遭到了八部首领的反对。

皇叔耶律重元之子因争夺牧场杀人,按原先规矩仍要用纳牛赎罪之旧俗抵罪,但耶律乙辛坚持将之流放,后来便有了重元之乱。

重元之乱令辽国大伤元气,归根于耶律洪基收权太过于激进了。

之后耶律洪基对汉人进士科进行扩招,每科取八九人,并首创契丹人进士科,允许用契丹小字作答。

这些年辽国下面头下军州领主大肆侵占官田,将原先自由的契丹,汉人,女真人都收为奴仆,进行放牧耕田。

这些首领们还联合起来反对咸雍条例,要耶律洪基废除此法。

不过耶律洪基还是顶住了压力,不肯废除咸雍条例。(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早已废除多年,耶律洪基已向国内既得利益一派妥协,条例废除三年后,作为打手的耶律乙辛也被杀了)

耶律洪基道:“眼下我大辽国用虽足,但民力已竭。”

“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只有推行汉法,才是我大辽唯一的出路。”

“尔等都以为宋人用汉法而懦弱不堪,不足以为我大辽心腹之患。我大辽真正心腹之患在漠北,漠南,在东京道!”

“所以我们在澶渊轻易地与宋人议和,每年得到汉人的物力,来东征西讨,换取边疆的安宁。”

“可是这些年来,我们用宋人给我们的岁贡通过榷场来买宋人的东西,甚至每年还要输入金银贴补宋人。咱们契丹人平日里宁可用宋人的盐钞交子,也不用我大辽自己的铜钱。如今连朕的御帐里,摆的都是汉人的瓷器,烧的都是汉人的贡香!”

“我们能怪宋人吗?不,恰恰是我们契丹的贵人们头人们他们不争气。他们整日守着旧法旧俗,不思进取。他们既享用着宋人进贡的一切,用着汉人的丝绸棉布和陶瓷茶叶,同时大量赎买百姓们的田地和牧场,良家子变成了奴仆。如今我们大辽有一半的田土都在这些人手里,而在先帝时只有三成。”

“如此不出三十年,我大辽必亡,不是亡于宋人手中,而是亡于我们大辽人自己的手上!”

说到这里耶律洪基,喘着粗气,面色狰狞。他鎏金马鞭重重敲在舆图上,惊得侍立在帐外小黄门浑身一颤。

众辽国官员们纷纷道:“臣惭愧!不能替陛下分忧。”

耶律洪基道:“朕与你们说这些话,而不是与耶律颇的他们说这些话。”

“朕的这些叔伯们,他们变了,变得唯唯诺诺,一心一意要与宋朝媾和,这一次宋人君臣每年出七十万岁币,以为可以换得我们辽国对党项的袖手旁观。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完全忘了,两年前章越在相位时是如何麻痹我们,又在平夏城大破党项人三十万兵**。”

“但朕能怪他们吗?朕不能怪,如今咱们大辽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年耶律颇的令朕失望至极,他为我大辽立过功,也曾对我大辽,对朕忠心耿耿,但身居北院枢密后,他变了。什么以宋辽百年太平为重。宋辽之所以能百年太平,是因为有党项在。没有党项在,何谈太平!当年太祖皇帝持金龊箭踏破室韦九部时,何曾用过南朝半个铜钱!”

“杨卿!”耶律洪基点了点杨遵勖,“以后你便是北院枢密使。”

杨遵勖上前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耶律洪基道:“朕要的是王安石,章越这般大臣。使我大辽彻底改用汉法!”

“朕打算借鉴唐朝政事堂制度,建立由八大部族首领、五京留守、汉人宰执组成的捺钵议政会,每年春水秋山时召开。”

“以盐池年产量和马场为储备,兑得盐马钞,以解国内钱荒之急。还有耶律挞不也!”

“臣在!”

耶律洪基道:“朕要在云内州,庆州,屯驻重兵,防止宋人侵吞党项!”

耶律挞不也微微迟疑,然后道:“党项河西数州已皆被阿里骨侵吞,再下去怕是党项自己立不住。”

耶律洪基道:“朕知道,党项还是要靠自己才能立住,但我大辽还是要撑得他不倒。”

“朕还是那句话,宋人不是咱们心腹大患,咱们大辽自己才是心腹大患!唯有变法,易旧俗而用汉法,才可救我大辽!”

“遣永州观察使耶律襄,太常少卿、史馆修撰贾师训为使,再与宋人议和,商量岁币之事!”

众臣一并应诺,然后徐徐告退。

帐内的残烛将皇帝的身影拉长在绘有太祖射鹿图的帐壁上。